快好知 kuaihz

箩蔸摇啊摇

  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脸儿脏兮兮,小辫儿松松垮垮,衣服破成尽是洞洞。在大人们挖红苕的时候,她就捉蚂蚱,爬桑树,泥鳅一般顺滑;和小伙伴打泥巴仗,惹了事就跑,快得狗都撵不到。累了就在苕藤上睡了,有太阳不怕凉。中午收工了,父亲把她放在箩蔸的一头,让她双手抓住箩绳,就摇摇晃晃地从山顶往下走。山高坡陡,父亲汗津津,吭哧吭哧;天高云淡,女孩笑吟吟,嘻嘻哈哈。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坐在摇摇晃晃的箩蔸里更好玩的事呢?至于父亲是怎样把满满两箩蔸红苕并出一块地方来放他的小女儿,又怎样把这个不老实的胖家伙从两里路的高山上挑到山下队里的公房来,都不是胖家伙要关心的问题。只是有的细节终身难忘,比如父亲的蓝衬衣上打了方的圆的补丁,因为肩挑背磨,补的地方又破了,露出黑红的肉来;又因为担子太重,扁担深陷处有隐隐的血印。胖家伙要的就是荡秋千般飞翔的快乐,哪管这快乐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呢。

  

  多年过去了,胖家伙在电脑跟前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泪水才如绳索一般奔涌而出。

  

  在六兄妹中,胖家伙一直是父亲心中那个精灵古怪、刁蛮任性的小女儿,也是他最疼爱最操心的那个。十六岁那年她考上了师范,父亲高兴之余请电影队到家里来放了一场露天电影以示庆贺。但胖家伙历来就是个眼高手低的主儿,对上师范这码事根本不感兴趣,心里想的是上高中考大学,故对父亲的请电影队十分反感,在乡邻们前来观看电影时父亲叫她去话筒前讲几句话答谢乡邻的话,她却扭头便走留给他一脸愕然。后来母亲说:那天你屋老汉儿(父亲)哭了,他是连脚摔断了都没有掉泪的。胖家伙恨恨地说:谁让你们目光短浅喊我去读那个烂师范,将来有屁的出息啊?母亲叹息:你屋老汉儿也说对不起你,只是家里就这个样子……

  

  那时候父亲在镇上那家低矮潮湿的小屋里做木料生意。每次要离开家去阆中上学前,父亲总要把胖家伙带到饭馆里去饱餐一顿,重复着说了数十遍的话:吃饭时先喝汤才不伤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到老师要敬礼;不背后说别人不好;蹲久了要慢慢站起来;用钱要省,但当用的还是要用,特别不能饿肚子……学费加上一学期的零用钱,父亲早早准备好了,临走时叫胖家伙分散放在几本书里。他得意地说:这下贼也偷不到了。不过,零钱要放在外头包包里哦,方便。那时候总暗笑父亲的琐碎,就笑着应付:爸爸,我晓得啦,我晓得啦!

  

  记得90年春节后,胖家伙又该回学校了。午夜两点,父亲照例把她送上车,然后在车窗外说话。天下着雨,奇冷,父亲在雨中瑟缩着。爸你回去吧,雨把大衣打湿了。可他还是不放心,依旧在窗外站着。幺女,这十块零钱你拿去买东西吃。胖家伙扭头不理老爸:那是你明天的饭钱,我不要!谁知他竟然爬上车来,谦卑地递给司机一根烟,说:“师傅,到了阆中你喊我娃一声,万一她睡着了……”司机把那根劣质烟随手撂在工具箱里,脸上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胖家伙气血上涌,狠狠地瞪了司机一眼。“爸,你啰嗦啥子嘛!”她气得脸都憋紫了,赶忙把老爸往车下推,生怕他又去给别人说好话。

  

  父亲有些尴尬,下了车。结果他还是没有离开,旧毡帽上尽是雨珠,本来十分瘦削的脸在路灯下更加苍老了。车开远了,父亲还站在车站那盏昏暗的路灯下,密密的冷雨中,朝他的女,他心子尖尖上的肉,挥着手。胖家伙不由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

  

  天生孱弱的父亲一字不识,不是挣工分的好手,要拉扯六个儿女长大且每个人都要上高中,上大学,日子的艰辛和拮据可想而知。记忆中父亲拖着疲乏的身子收工回家后,母亲就扑达扑达拉风箱做饭,父亲就吭唷吭唷砍木头做小板凳、木床之类的东西,籍此以贴家用。父亲又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再艰难的日子都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和刻薄。自家虽然穷,但他还接济着比他更穷的人,以期共度难关。七十年代中期,中国农村发生了空前的大饥饿事件,胖家伙的家也濒临绝境。可每每看到叫化子的可怜神情,父亲便从碗里分一些饭给他们吃,有时也动员几个儿女匀一些饭出来,所以叫化子吃饱了儿女们还饿着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个人在经历很多苦难以后,容易变得自私和麻木,可父亲不这样。愁眉苦脸有啥用?人活着就是要有点精神!反正日子都得过,乐一天是一天的事。到现在,还时常想起煤油灯下操劳的父亲,夏天为儿女赶蚊子的父亲,从多层内衣中给孩子们取着卷成卷的钞票的父亲,瘦小的身子挥汗劈木材的父亲,想起他一生为送儿女上学历尽千辛万苦,还没过上一天清闲的日子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就心如刀绞,有泪如倾!

  

  得知父亲得了贲门癌是在95年秋天,诊断书上的“CA”符号让他的六个儿女头晕目眩,不辨东西。父亲自知去日无多,不愿做手术增加儿女的负担。但大家还是期待着奇迹的发生,极力主张父亲做手术。术后半月,父亲就迅速枯萎成了一截干木头,双眼深陷,皮肤腊黄,整日只能呆在床上,最高兴的就是胖家伙回家后给他讲笑话,唱歌给他听。可惜那时候胖家伙怀着身孕,不能常伴在父亲左右。就是回到家里,父亲也喊她出去:病人的气味不好闻,莫影响到你。有时候他也说:儿啊,你当镇长了,莫当贪官,要给群众做好事,你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官呢。胖家伙赶紧讨好爸爸:我不想当官,只想当你的女。他就艰难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渐次散了开去。胖家伙把头埋进爸爸的胸口,他用筷子一般粗细的手指抚摸他的儿:爸爸一辈子瘦,就想我的儿胖;爸爸一辈子不识字,就想我的儿读书。儿,爸爸没有供你上大学,你恨爸爸不?胖家伙不敢抬起头来:恨,就恨,喊你当我一辈子老爸爸,你偏不听话,要得病。我还想坐在箩蔸里,要你担我,要你背我,要你抱我……老爸爸摸到儿的泪水:娃儿,莫哭,周总理还要死得嘛。你多写点书,二天在爸爸坟前烧哈。唉,一想起你们,爸爸就不想死,我舍不得我的儿,舍不得我的孙儿……胖家伙和老爸爸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一月后,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走笔至此,胖家伙不由泪迷双目,天地万物化为乌有的绝望让她悲痛欲绝——子欲养而亲不在啊!站在父亲的坟头,她说——

  

  亲爱的爸爸,你在那边还好吗?想我就到我梦里来吧!也让在雨中为您撑一次伞,在冬天为你披一次棉衣,也让我为你等一次车,为你买一份青椒肉丝……爸爸,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路要走,那么多话要说,您怎么可以一个人孤伶伶地走了呢?你的妻,那个老胖丫头,一直哭闹着要和你一起走,怎不叫人心碎呢。爸爸!一定有来生的,你说过的,一定有来生的!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爸爸,幺女给你唱支歌吧。这次我不会再哭了,真的,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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