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婉约男是多年前，那时他下派到我镇任副镇长。
此君短小精悍，步履急促，轻快中带点潇洒；脸儿白皙泛红，额头如同新擦油的皮鞋般锃亮，细看还有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意思；最大标志是戴着和本人一样袖珍的金丝眼镜，笑不露齿，表情吉祥，仿是旧上海之老派男人；且习惯性昂首，但因个子太矮见谁都需仰视之故。然稍加接触，便知此君属于个子不高心气高的主儿：八十年代西政本科毕业生，是有资格在一个小镇上志不得意不满的。当时豪放女也是政府班子成员，不久前的身份还是省城一家大报记者，自恃博览群书见多识广，自然也没将此人打在眼里。两个骄傲的人没有惺惺相惜，但有文人相轻，总之交情泛泛。不久婉约男回到机关上班，这一别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各自悲欢离合沧海桑田，且略去不表。再见面时物非人是：婉约男依然笑容可掬表情吉祥谈吐高雅举止斯文，典型的学士风范；豪放女呢，照旧没心没肺口无遮拦表情夸张声震四方，寸头，短裤，平跟鞋，近视眼镜是最流行的墨镜款，粗看疑是街头流浪歌手。站在一起的话，男人的头顶刚好和女人的肩平，男人袖珍婉约，女人壮实豪放，三个字：不搭调。
不搭调的两人终究在某个场合不期而遇了。女人就是那么傻，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迅速掉进一条名叫love的河里，如果运气好且水温正适合游泳，她就甘心沉溺其中不再上岸。男人呢，表面的斯文里隐藏着直言不讳的霸气：反正你这把年纪也不好嫁，不如跟我凑合一起过算了；你有女我有儿，从此郎情妾意儿女双全没有遗憾。
豪放女孤芳自赏沽名钓誉年近四十，而今居然有人敢娶，便应感激涕零，何况是婉约男这样长相端庄、腹有诗书的无钻王老五。听到婉约男深情表白，豪放女没有失去理智，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不会做家务哦，煮不来饭，白衬衣洗不干净，屋里乱糟糟形同狗窝；女儿才13岁，妈也跟我的；本人耍心重，爱旅行喜唱歌还要和驴友徒步远行。更严重的是性情张扬，凡事以自我为中心……
婉约男成竹在胸：在我们这样的年纪，身高外貌以及其他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心灵相通有话可说。
豪放女赧然脸红：都说好不再嫁的……
婉约男：那是没有遇到疼你的人。
咖啡屋气氛氤氲，音乐怀旧。
男：找个人结婚容易，找个志同道合的爱人难。
女：无话可说是夫妻最大的障碍。
男：一直想娶个读书的女人为妻。
女：恨不相逢未嫁时。
男：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长谈之后，骄傲男女双双缴械。
此后常见一眼镜婉约男牵了个外强中干的女壮士，在果城的大街小巷里来往穿梭举止亲密形同初恋。不久，他们的称呼也由豪放女和婉约男转变成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那个不可一世的轻狂女诗人的名字也被修正为“于张氏”。
二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象高女人这样山大无柴的傻女人在历经了人世的沧桑之后，还是没有练就火眼金睛，最终被矮丈夫文静内敛待人诚恳的表象蒙蔽了，嫁给人家时还在嘴里高唱着“甘心情愿”。要知道这家伙的骨子里暗藏着“男尊女卑”、“女主内男主外”等可鄙念头，家务事从来不沾手，还强行插手家里行政事务的管理，让高女人辞去了钟点工，理由是“家里多个外人不方便”。可怜的高女人迅速从将军变成奴隶，自由飞翔的鸟儿套上枷锁的痛苦伴随着她生活的每一天。
多年来高女人自由散漫好吃懒做，家务事能不做就不做，一个月难得煮一次饭：早餐随便对付，午餐定点在和景茶楼吃，一月交500块钱就解决问题，免去买菜洗碗之苦；晚上大多在应酬，末了给孩子打包回去跟喂一条小狗一样简单。衣服80%摔在洗衣机里搅，20%交给了干洗店。清洁一周做一次，不用自己亲自动手。除上班之外，大多数时间泡在书店、电影院、卡厅和茶坊。稀里糊涂，却也难得自由。
矮丈夫出现后，一切都改变了。首先是一日三餐必须在家吃，这对高女人是个最大的挑战，因为她最高厨艺就是煮稀饭、蒸干饭，炒菜的事几乎没有干过。那就恶补厨艺吧。到书店买了本“小厨房大智慧”夙兴夜寐仔细研读然后照猫画虎，为背食谱连上班路上也念念有词。其次是整理衣柜规范书房秩序，打扫橱柜消除卫生死角。要让一个多年无序的家庭在短时间内变得有序，而且这个发威者还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只得劳烦高女人多多费心了。
如此这般，高女人盛装出行的机会少了，蓬头垢面抹地洗碗的时间多了。“暖洋洋的家庭氛围是人间最温馨的场景。”矮丈夫循循善诱。
高女人在讲台上舞台上口若悬河展示自我的影子少了，伏案疾书的时间多了。“越是张扬越没有力量，你要让自己变得沉静安稳”。矮丈夫苦口婆心。
就连在报上发表文章高女人也没有自主权，必须要矮丈夫亲自过目。“一个写作的人到了40岁还没有出好作品，一定是沉淀不足，积累不够。不要图数量，要看作品的质量。”矮丈夫语重心长。
聪明的人不上当，上了当也要自圆其说。与朋友相聚，高女人再也不敢口若悬河胡言乱语了，开口之前得瞧瞧矮丈夫的眼色，低眉顺眼地回到“于张氏”的角色中去。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嫁错人，偶尔还得在人前秀秀恩爱，扮演出“大鸟依人”的场景。
孔乙己不脱下长衫，是为面子故。
三
矮丈夫是个书痴，下班之后不是在书店就是在去往书店的路上。泡，蹲，淘，一呆就是三五个小时。或抱一大撂进门就喊：快来快来，陈丹青的书我给你找齐了！或双手空无长长太息：今天看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插图版，忍住了没有买……不过绝大多数是第一种情形，每晚一开门必是大包小包往里搬：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额头汗津津闪亮亮，一副彩票中奖的惊喜。
不经意间，床头，书桌脚架上，客厅茶几下，甚至卫生间杂物篮里，皆是矮丈夫的战利品。高女人某日到矮丈夫书房查看，但见《红楼梦》堆满了书桌，细数之下当场晕厥：各种版本以及相关评注多达23种！清朝孙温绘图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杨藏本，程伟元、高鹗续本；为方便阅读，另买了大字版，注音版，彩绘版，注音插图版。同时还有俞平伯、胡适、周汝昌、鲁迅、蔡义江等名家评注专著，连《红楼二十讲》、《破译红楼时间密码》、《禅解红楼》也不放过，最近的有刘心武《红楼梦80回后真故事》，央视《百家讲坛》刚刚预告完毕，他已经先睹为快了。
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面对高女人犀利的逼问，矮丈夫微低了高昂如火鸡的头：下次，真的，再也，不买了……
此话可信度偏低。每日都有新书登场，矮丈夫每天都有新的收获，好在其中30%是给他的高女人的。真的有几天没有买书的话，就一个劲地看，有时甚至看到半夜。高女人就会感叹：婉约男，你才是真的读书人。矮丈夫依旧保持旧日笑容：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不知道种子如何发芽，不知道春草如何破土，不知道时间的起点和思维的奥秘。生命中无法掌控的东西也太多，不看书学习哪成呢？
这时候，高女人靠在丈夫身边状如小猫，看书，织毛衣，问话有一搭没一搭。严歌苓说：“任何一对人的关系，若不是建立在互相开发和利用的基础上，是会很快被淘汰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夫妻之间。成了眷属的人们，不再需要表面的甜言蜜语，而是精神上的相依为命，在互相包容和相互砥砺的基础上，日积月累地培养出一份深情来。
等到假期来临，儿子刚浩从远方归来、女儿知微也不用上学的时候，一家四口就一起逛街，看电影，吃麻辣烫，高女人只管从老公口袋里往外掏钱，以确保自己钱包厚度不减；双休日呢，高女人吵着闹着要去阆中，要回营山老家，还在一路上撺掇孩子们边走边唱。那时候，矮丈夫就深深叹息：我就是你们三个人的爸爸。
切！立即招来三双白眼。
四
题目是借冯骥才先生的。说借不准确，根本就不还。在此遥谢冯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