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朦胧的睡眼,时针已指向了8点多,突然想起今天是端午节。此刻妻子和女儿正安然酣眠,似乎这个节日与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关系。母亲却早早的起床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前,茫然的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群。窗外正飘飞着绵绵的雨丝,一如母亲怅然若失的思绪。追寻着母亲的情愫,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美丽的小山村。
那时,无论大人和小孩,对每一个节日都包含着期待:过了除夕盼元宵,元宵过了望清明,清明来了想端午,端午刚过等中秋,中秋过后是重阳,重阳之后过大年。一年当中,节日就是平淡的生活中的一朵朵浪花,一漾一漾的回荡在心头。一进五月,端午的气氛就来了,家家户户忙着采粽叶,换糯米,购节礼。
采摘粽叶的任务就自然的落到了我和妹妹的头上。粽叶,形如放大了若干倍的竹叶,茎秆如同芦苇,生长在山边或菜园子的周边的高坎地。包粽子的叶儿以半舒半卷的嫩叶为上品,叶面宽大鲜亮,这样的粽叶包出的粽子更加清香可口。我家屋后的菜园坎上就有一丛粽叶树,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叶”,那几天我和妹妹天刚放蒙蒙亮就起床了,可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粽叶似乎没有公私界限,无论长在谁家的园子里都是公众的。当菜园里还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树叶上闪动着晶莹的露珠,鸟儿们还来不及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唱,我们便在那丛宽大的粽叶间穿行着,搜寻着,谁发现了一片好叶子便不由自主的惊呼,肥硕的叶子相互碰撞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把那一个个本来静寂的黎明搅得热热闹闹的。那些叶子在那段时间似乎生长提速了,采摘的人过了一拨又一拨,可它们就像园里的韭菜一样总是摘不完。
我和妹妹把摘到的粽叶每一百匹捆成一把,到了初四,我们已经完成了每人十把的任务。母亲把粽叶连同包扎时用的棕榈叶子一起放进大锅里煮沸,经过高温煮过的粽叶全部舒展开来,叶面的绿色褪尽,变成了黄褐色。然后,包粽子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母亲先用筲箕沥干被井水泡得白白胖胖的糯米,然后在筲箕前架一把木椅,将撕成条的棕榈叶子绑在椅靠上,再拿一柄勺子和一根竹筷搁在筲箕里,然后端坐在筲箕前。我和妹妹各自搬一把小木凳围坐在母亲身边,我们前面放着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浸泡着从大锅里捞起的粽叶,我们的任务就是用刷子将这些粽叶抹平,刷洗干净,然后及时的递到母亲的手中。母亲用两片大粽叶卷成一个锥形的尖筒,舀一勺糯米填进去,用竹筷将米杵紧夯实,再用勺子添一点米进去,再用筷子杵紧,然后,将粽叶上端多余部分包拢,用手捏出棱角,另拿一片叶子对折了盖在上面,最后用棕榈叶条扎紧捆牢打结,这样一个精致的粽子就在母亲的手中诞生了。在我们的眼里母亲就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个又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很快就在椅上连成了一串,母亲把它们五个或十个串在一起,然后,取下来放进旁边的木桶里。看着这些精美的粽子,我和妹妹早已满口涎水了,但母亲说粽子要等到初五才能煮吃。妹妹着急的大叫:“姆妈,帮我包几个小粽子。”于是母亲就特意为我们包上几串小个儿的粽子,小粽子吊在大粽子旁边,就像小孩倚在父母身边一似的,显得格外精巧别致。
在我们村子里,母亲是包粽子的能手,她在糯米中掺进绿豆红豆,煮熟的粽子剥开来,掺绿豆的像翡翠,掺红豆的似玛瑙,观之赏心悦目,闻之清香无比。更绝的是她能包出带流苏的粽子。事先,她在井旁的溪沟里采一些正开花的水灯草,洗净了,和粽叶一起煮黄,包粽子时将水灯草裹入粽叶里,将带花穗的一截留在粽子的尖筒外,粽子包好了,长长的穗子垂在粽尖上,一串提起来,仿佛一些美轮美奂的流苏。村里有小伙子要拜丈母娘了,就殷勤的端上糯米,请我母亲为他们包带流苏的粽子,母亲的手艺为村里小伙子们的节礼增添了不少颜色。
初五的早晨我们都起得格外早,因为我们全家都有分工,母亲负责在家煮粽子,父亲去赶集,割猪肉,称红糖,还要到卫生院买点雄黄,而我和妹妹的任务就是割艾蒿和菖蒲。我们把这项任务做得十分虔诚,母亲说艾蒿是太上老君的拂尘,长长扁扁的菖蒲则是关公的大刀,把它们插在门旁,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就不敢进门。踏着一路露水,迎着山岚,我和妹妹各持一把锋利的镰刀,雀跃着一路搜寻,艾蒿长在旱地里,山边、路旁满眼皆是,我们挑高大标致的各自割了一大捧,菖蒲却难寻一些,它藏在小溪边或水塘里,无论藏在哪里我们总能找到它们,不大功夫,我们就抱了大捧的“拂尘”和“大刀”满载而归。未进门,粽子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为了犒劳我们,母亲从锅里捞起那串小粽子,我们迫不及待的抢在手里,解开绳结。母亲在旁边急得大喊:“小心,烫手。”这时我们方才感觉出粽子的烫来。小心翼翼的撕开粽叶,白润透亮的粽子小猪一样滚进花瓷碗里,腾腾的冒着热气,然后从玻璃罐里舀上半调羹红糖撒在粽子上,一口咬下去,香、柔、润、甜、软,现在回想起来嘴里还能泛出口水。父亲已从集上回来了,母亲昨晚罩在竹笼下的大鸡公已被他拧在手里,鸡脖子上正汩汩的淌着殷红的血,他把鸡血涂抹在门槛上,说那样能挡邪气,艾蒿和菖蒲也被他挂在了门楣的两侧,随后,他打开一个小纸包,那里面有一些带着奇怪气味黄色粉末,那是他从卫生院买回来的雄黄,然后他把雄黄小心翼翼的抖进桌子上的一大碗谷酒里,用筷子搅匀了,最后端着碗将雄黄酒洒在屋子的各个旮旯里。我和妹妹好奇的看他做着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直到后来看了《白蛇传》才明白,那位貌若天仙的白素贞就是因为喝了雄黄酒而露出蛇尾巴的。灶膛里熊熊的火光,灶台上腾腾的热气一直持续到中午,母亲做好了满桌子的菜肴:黄焖鸡、红烧肉、炒鸡蛋……那是我们平时难得一见的美味,拜祭完祖先,我们迫不及待的伸出筷子,直吃得头上热汗蒸腾,满脸油光。一家人的欢声笑语糅杂在粽子的清香里,尽情的享受着忙碌带来的温情和喜悦,这种节日的温馨一直持续到大端午。后来,还知道了端午与一位爱国大诗人有着几千年的瓜葛,居住在水边的人们还有赛龙舟这样精彩的传统节俗,一个节日竟然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内涵。端午,在童年的记忆中简直是一个神话一样迷人的节日。
“唉---”母亲一声轻轻的叹息泅过二三十年的岁月长河,将我的思绪唤回到现实,她那双包过无数精美的粽子的巧手已经闲置多年了,厨房里躺着几十只昨天她从菜场里买回的粽子,可一家人却没有了当年吃粽子的迫切心情,端午的节味不知何时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一家人为了一个节日而团团忙碌的温情似乎一去不返了。如今,节日是越来越多了,过节的形式越来越丰富了,象征节日的食品做得越来越精美了,可我们这一代人却很难从中品尝出节日的味道,节日不再是激起欢乐的生活浪花,它变成了一堆形式奢靡的泡沫,快节奏、物质化的现代生活早已偷走了我们过节的浪漫情怀。
远去的端午,你还会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