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清明祭祖的时候,在很多人忙碌的身影后,一些点点滴滴的琐碎开始消逝在了风中;在很多苞出新芽的盘枝错干中,一些默默无声的花叶在这个季节里短暂地凋零了。我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我看得到行人们迷失的脚步,触得到擦肩而过的苍凉,听得到心灵撞击的无奈,我仰起头,正午的阳光直刺双眸,那一刻,如此明亮的天空在我脑中已天昏地暗。
四年前的今天,我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请把外婆还给我”的哭喊,那张褶皱的花纹纸至今缱绻在记忆的扉页里。我知道这句话就像是漫过碎石子的小溪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徒留磨平的沙石在那里瑟瑟发抖。四年前,最后一次看望病危中的外婆时,她曾经那双有神的眼眸已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盖得呆滞迷离,脸庞上的黄斑更加明显突兀,我抚摸着她那粗糙褶皱的脸颊,感到颓废的身子骨已将她的整个脸部都凹陷了下去。我趴在炕沿,轻轻地摇着她的身子,恳求她再喊我一声乳名,然而她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珠没有转动,没有偏离,我看得见外婆眼中溢满的泪水在打转,没有流出,却洒下了无尽的悲伤与痛楚。妈妈在一旁劝我先回家过几天再来,我执拗着不肯离去,怕是舍不得让外婆眼睁睁地看见我转身的背影,我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在那冰冷的炕头上等待,我能够听见她在心底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名字,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够留下来陪着她,就像我小时候黏着她的日子一样。
打小我就是一个疯丫头,在外婆的臂弯怀抱里滚打长大,外婆的脊背是我儿时淘气的滑梯,外婆的肩膀自然也就成为了我调皮玩耍的秋千。她总爱盘着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上午都足不出户,我便也盘腿坐在她的腿上学着观音菩萨的扮相。中午一吃过饭,我便屁颠屁颠地抱着坐垫到村里头的大礼堂给痴迷晋剧的外婆占座,开心地等侯着外婆来时给我买的仅有两分钱的冰棍。村里头的伙伴们都说我是外婆的小跟屁虫,而外婆是我的大跟屁虫。我会给外婆讲幼儿园里新学的字谜,尽管她不识字,唯一认识的“人”字也是我一遍遍教给她的,但我却乐此不彼地让她猜着字谜。而她总是笑呵呵地给我“捣着古”,给我讲着旧社会农民斗地主的故事,那时害怕黑夜的我在外婆编织的梦乡里竟酣然入睡了。
我的童年里没有格林童话的梦幻,却有着红色枫叶的温暖,那叶脉在我小小的心尖上温润地蔓延着,我不知道那股暖流伸向了何处,但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倚靠在外婆的胸前,倾听着她的心跳,很安心很快乐。
自从正式上了学后,妈妈便要把我接回到家中,倔强的我紧紧地抱着外婆的腿,拼命地摇着头,死活都不肯跟着母亲走。那时侯小孩子的心里就像是被人拿走了手里最心爱的宝贝,任你给多少糖果都哄骗不来。母亲一生气,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我便坐在地上,更加放肆地大哭了起来。外婆心疼地一把把我抱了起来,起着老茧的手揉搓着我的小脸蛋,数落着母亲的不是,给我拭去脸上涂花的鼻涕泪水时,外婆却也禁不住伤心地流泪起来。
其实,外婆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一辈子很少流泪,她恪守着旧社会妇女的操守,勤俭持家,舍不得花掉一分钱,说是留着给以后的儿孙用。妈妈常常埋怨外婆重男轻女,把钱全存给了我舅舅,我始终都不相信,因为对于小一辈的娃娃们,外婆不是这样的。我有两个表哥和表姐,但我清楚外婆最疼的只有我这个女娃娃,因为只有我知道她腰带上的小秘密,那里每次都会藏着用红手绢裹着的两块冰糖,她说只等我来的时候留给我吃。
长大后,只能抽空去外婆家里呆上一两天便走,理由无非是学业重,功课多,其实心里是舍不得家里舒适的粉色小床和逗笑的卡通动画片。每一次和她告别时都会说等我放假时就来看她老人家,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点点头,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其实那时离上大学还远着呢。外婆开始拄拐杖了,腿脚也大不如原先灵便了,而我每次走她却仍要坚持下地送我出门,看我走远了,直到望不见我梳起的马尾辫左右摇摆时她才慢慢地一个人拄着拐杖扶着墙回屋。我每走两三步便回头向她摆摆手,有时望见她还倚在那扇破旧的掉了漆的大门口时,我的嗓子眼便总是堵得难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舅舅把外婆接到他家里去住了,口口声声地说要给老人一个幸福的晚年。外婆笑得挤没了眼睛,活了大半辈子,不就指望着老有所终,有个孝顺的儿子伺候么,她可盼到头了。
可是上帝像极了一个戏剧大师,我们每个人都被安排了既定的角色,毫无征兆又无法逃脱,命运开始泛起昏黄的余晖时我们连祈祷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在舅舅家没待上半年,外婆就被送了回来,那时我已上了高二,去看望外婆的时候,我竟被吓坏了。她搬进了一个很小很破的屋子,几扇不大的窗户缝隙之间还糊着泛黄的旧报纸。我站在屋内却看不到几缕明亮的阳光,昏暗的视线中唯有那道扭曲的裂缝清晰可见,蜿蜒在光秃阴冷的墙壁上。屋顶是用木梁子搭建起来的,看得出是年久未修,有些已经弯曲变形得很是破败,灶台上的厨具全部荡着灰,只有一个小红桶盛着屋内仅有的一点干净的水,而暖壶里是空空的。
外婆看见我来了,高兴地合不拢嘴,下巴在不停地颤抖,总也闭不上,口水不停地从嘴角两边流出。我替她把脸擦干,她握着我的手不放,说锅里有我最爱吃的家常豆腐,非让我拿出来尝尝。我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只碗,碗里只有零星的几块豆腐,大多都炒焦了,还带着一股馊味。外婆笑着说,你怎么不吃啊。我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大哭了起来。我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委屈,而且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带给她的伤害,我无法接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外婆竟变得如此憔悴单薄,我也无法理解人世间亲情竟也会被支离得如此破碎。我哭喊着说,外婆我们不住这里了,她抚着我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傻孩子,不住这儿住哪啊,外婆一个人过的挺好的。”
我又一次离开那间陌生的看不见阳光的小屋时,这次外婆没能下地送我,她趴在窗檐上,紧贴着第一格的小窗子,模糊的玻璃映着外婆那双深陷的眼窝和不停颤抖着的脸颊。那一幕在我没有回头的路途中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左心房,我感觉心底像遭受了刺骨的寒风,咆哮着对我怒号,有种撕裂的心痛。
舅舅几乎哄骗走了外婆省吃俭用下的所有积蓄,却残忍地将外婆赶出了他的家门。外婆的手腕上留着当初被舅舅推搡的划痕。外婆什么也没有抱怨,一辈子重男轻女认死理的她不愿也不能将后事交给女儿们处理,不希望自己的老骨头拖累了女儿们的正常家庭生活。固执的老人终究选择了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尽管不满外婆大半辈子的做事方式,妈妈和二姨还是坚持给外婆换了间好点的屋子,轮流去照顾她。妈妈给外婆擦洗身子的时候,外婆老泪纵横地说她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一辈子只疼过她的儿子。
病重不能怎么言语的时候,外婆向妈妈指了指柜子下的小箱子,拿出手绢裹着的钥匙给了母亲,母亲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外婆舒了口气,缓缓地合了合眼睛。母亲把箱子打开时看见了里面用纸包着的三千块钱,递给外婆时,她却把钱给了我。那是她唯一留下的没有被儿子拿走的钱,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仍不愿意动的一笔钱。像小时候给我递冰糖一样,她声音颤抖地在我耳边说道:“这是外婆留给你上大学的钱,不能给别人用。”我攥着那摞钱,泪水滴在手背上,凉凉的,也凉到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知道我能为我的外婆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能让我来好好爱她。
2006年的4月5号,外婆去世了。她走的时候,身上烙下了很多处起了红痂的腐肉,她一直藏着掖着,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说是人老了终究要死的,犯不着花钱看病,唯一遗憾的就是等不到她亲爱的外孙女长大考上好大学的日子了,外婆叹息着。临终前,她不停地在问我,外婆死了你会哭吗,这时侯,我总是很生气地撇撇嘴埋怨她乱讲话,不准让她再提死去的事情。
如果我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的话,我会抱着她永远不松手,然而生命永远不会上演预告,正如这一秒写给外婆的文字也已成了过往。我害怕清明的日子,总是会让我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努力想要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却发现我在向命运挣扎的过程中,我对生命的记忆却纠缠得更加斑驳紧密。
四年后,我已经漫步在了大学的校园里,我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心,身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人和我相遇却不相识,有些人和我相识却不曾相遇。有一颗星突然在天际黯淡的一角明亮了起来,有一位老人,我最想念的老人从此便和我分离在了两个世界里。我只能在每晚抬头仰望星空的时侯,对着那颗星努力微笑着,告诉那位老人我已经长大了,并为她在天堂的日子里祈福祷告着,虔诚得一如我小时候黏着外婆陪我玩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