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女儿的笔谨慎了又谨慎，还是不能抒写出您生命内涵的万分之一。
——题记
这恨揪心揪肺，这恨肝肠寸结，这恨五内俱焚，这恨丢魂落魄，这恨似将破膛而出，石破天惊，这恨终似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妈妈，我心里难受，却不知为何难受，我眼泪不断，却不能放声痛哭，我是不是在恨？
妈妈，您走后，我常透过窗外看着远山发呆，那灿烂的阳光，翠绿的树木，鲜艳的山花，以及包裹在我们周围的透明的空气，等等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让我痛恨不止，因为它们曾让您深深眷恋，万般挣扎，却终究抓它不住。
记得病痛中，您总是说胸闷，您总叫我去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让空气飘进来。您是那么渴望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让沉闷的胸腔能够舒畅一回。其实，窗户一直是开着的，空气一直是流通的。我恨！恨那些流动的空气竟不能满足一个病人的微小要求。
我知道，宇宙有着神秘之力量，它创造出有情有爱有思维的生命，并将一个充满声、电、光、能、气的世界呈现在生命面前，让生命也跟着五彩斑斓。它让你欢乐，让你痴迷，让你倾情热爱，然后又用病痛苦难来万般地折磨你，毁灭你，让脆弱的生命在万般无奈中离开尘寰，以此显示宇宙之唯我独尊。
那天，推开病房的门，妈妈，您的形容让我触目惊心：我看见，您鼻孔插着氧气管，嘴唇肿得很厚，都变了形，舌头也因肿胀塞满口腔，堵住咽喉，连水都不能下咽，更别说说话了。您见了我，不顾舌头不能动弹，含糊不清地怨我：“你来干什么呀？”妈妈，为什么您如此病重都还担忧惊扰到女儿呢？我除了流泪，无话可说。想商纣暴虐，制炮烙之刑，妲己恶毒，造虿盆取乐，今日才知病痛之折磨人更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我恨！这宇宙之力，纵然是见你不着，我也要将满腔怨恨挥向长空，顶撞你不可一世的霸气。
妈妈，整整半个月，您从医生手里获取希望，将它化成一袋一袋的液体从输液管里一滴一滴地注入静脉流向心房。期待着它能帮您减轻痛楚，获得健康。从清晨到黄昏，针药不曾间断过，最后，您的双手被针刺肿找不着血管，没了知觉，那些吊瓶束缚得您浑身不适，每天苦熬十几个小时，谁料想希望全被病毒支离破解，到头来除了加重不适外，一无用处。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口服药，一一吞进肚里还是阻止不了病毒的嚣张，可怜您临终前几个小时都还在吞服苦涩的中药。我恨！恨所有的希望最后都化烟化灰，恨我们让妈妈您的人生最后阶段吞下的全是苦涩的滋味。
还有透析连带医生，我统统都恨。
四年来，您做了三百零四次血液透析，是透析维持着您的生命，是它帮助您清除体内的毒素和水分，让您找回轻松和舒适。所以您依赖透析。临终前一晚，您被病痛折磨得翻来覆去无法安神，您无助得象个孩子，渴盼着天亮，渴盼着透析，您总觉得透析后身体会舒适一些，呼吸会顺畅一点，您不断地问我时间，苦苦地煎熬着每一分钟，您甚至用哀求的语气对爸爸说：“等天亮了，你给医生说一下，叫他给我先做，好么？”天终于亮了！妈妈，您迎来了您的第三百零四次透析，谁料想这次没做完，就夺去了您的性命。我恨！恨以前救人性命的透析竟然夺人性命于无痕。
妈妈，我知道，您太累太累了。我看到您奄奄地躺在透析床上，再不动弹，再不呻吟，唯见您的嘴唇因呼吸艰难而抽搐。我看见医生附在您的耳边大声叫您张嘴给他看。妈妈，您再不相信他了，是不是？不然怎会对他理也不理。可恶的是，医生竟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妈妈神志很清楚，她能听见，也想张嘴给我看，但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可恶！可恶！可恶！！！你既然知道妈妈的身体器官已经衰竭，再无力做任何响应，为什么还提出如此残忍的要求！你可知妈妈两天前还在念叨：“我这病肯定好不起了，今天一天医生都不来过问了。”你可知你是她生命的希望，是他解除病痛的全部依靠？太残忍了！你是天底下最最可恨的医生，我恨！恨你最后还假仁假义地给妈妈看病。
而我最恨最恨的当是我自己。
妈妈，在您生命最后的九天里，我一直和您朝夕相处。我感受到您对生命的热爱和留恋，您对亲人的牵挂和不舍，我空有悲伤却无能为力。而您与病魔的顽强抗争，您对死亡的坦然无惧，您的无助无奈，您对生命意义的阐释，我竟然直到您临终前才深深体会，以至于很多话，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对您说，对您做。我恨！我枉做您三十八年女儿，竟不能明白您的心！
其实，您的身体器官早在您去世三天前，就已衰竭殆尽，而我却懵然不知。您瘫软无力，翻身都需要我们帮忙，我甚至不自觉地流露出我抱您不动，我更多地体会到照料您的爸爸的辛苦，而忽略您的痛楚。您并未怨我半个字，只是念叨说弟弟来了抱得起您。那天晚上，您不断地要求我们给您翻身，起身，彻夜不能眠，您只说您体内有火在燃烧，口腔里似含着沙泥干燥，背心酸疼难言，我替您轻轻抚摩，您怕我手酸，叫我停下，我竟真的停下，您盼天亮，短短几分钟，您问了我无数次时间。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您所受的煎熬。我坐在您床头，让您的头枕着我的手臂，眼泪不争气的刷刷的流，妈妈，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替您生病。就是这一哭一诉，四个小时后，竟将您哭离了这个世界。妈妈，您走得那么急，一定是因为您看到我流泪了，您不忍看我难过，更不愿听我替您生病之类的话，您便一狠心一了百了。
半个月来，您与病魔做着顽强的搏斗，苦苦挣扎，您渴望活着，但您并不畏惧死亡。临终前几天，您曾平静地握着我的手给我交代后事，临终前一刻您很坦然很清晰地说：“别吵我了，我要睡觉。”这些都是最好的明证。您爱这个世界，爱您的亲人，爱我和弟弟，生命的最后一刻，您还告诉我您口袋里有一些钱，让我和弟弟一人一半。妈妈呀！您与病魔搏斗了四年多，您微薄的收入远远抵不上巨大的医疗费用，四年里，您没有享受过一般老人能享受的生活条件，您甚至连电视都没得看的，您是怎么攒的钱呀？您叫我和弟弟怎么拿得下心！我恨！恨我在您生前不曾尽力为您创造生活条件，在您走后还攥着一把您给我积攒的钱！
妈妈，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应该将您紧紧地抱在怀中，温暖您单薄的身体，就象小时候您温柔地抱着我一样，我应该在您耳旁轻柔地呢喃，告诉您不用害怕，有我们陪伴着您。妈妈，就算您要走，也应该走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而不是冰冷的担架上。我恨！恨我在您最无助无力的时候，不曾对您说过一句宽慰的话，不曾紧紧地拥抱您一分钟，只留您孤独地躺在担架上。
妈妈，妈妈，您答应我一声吧！如果您让我能拨通您的手机听到您的声音，让我推开娘家的大门，看见您戴着老花镜坐在大厅沙发上安详地为我们编织毛衣的身影。我发誓：我永不再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