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因有绘画特长,被镇卫生院找去绘制血防作战图。
在县防疫站同志的指导下,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就完成了全镇血防作战图的绘制任务,得到了县里领导的肯定。之后,县里决定将我镇的做法在全县推广,要我到有关乡镇去指导绘图工作,待各乡镇的作战图都绘好后,再集中绘制全县的血防作战图。这样,我大约要到县里去工作三个月左右。
要出远门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县城是什么样?那些远处的乡镇是什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长到十八岁,我还从没到过县城一次,更不要说作为一名“美术老师”去指导人家绘图了。母亲自然更加高兴,儿子有出息了,这是每个做母亲的所巴望的。然而,母亲在高兴的同时,更加焦急不安──儿子就要出去做事了,拿什么让儿子穿得体体面面的呢?母亲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到店里去买布做件新的,又实在拿不出钱。家里老老小小七、八口人,在那样的年月,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想要穿好怎么可能呢?我们弟兄四个,一件新衣服都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再老三,就是到最后破得不能穿了,还要拆成碎布,用于补补丁或糊成浆子布纳鞋底。没奈何,妈妈只好找出一套稍新一点的衣裳。发现袖子上有一小块裂口,妈妈找出针线在灯下一针一针地为我缝补。补好后,又将衣服摊在桌上,用盛满开水的搪瓷杯来回烫,将一些皱皱巴巴的缝口熨平。我的母亲在为我做这些的时候,神情是那样专注。我好感动,我的眼中有涩涩的泪流出来。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我默念着几句古诗,心中暗下决心:母亲,待儿有朝一日有了出息,一定好好地报答您!
离家那天,我穿着妈妈为我缝补整齐、熨得平平崭崭的衣服上路了,爸爸妈妈将我送到村口。从此,我开始了人生之旅上的第一次远行。我拿着县卫生防疫站的介绍信,来到那些边远的乡镇,白天跟卫生院的同志一起调查河流分布情况,绘制血防作战图,夜晚孤身一人羁居在小镇上阴暗潮湿的旅馆里,常常彻夜难眠。有时一个人半夜起来,在陌生的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每当这时,我格外地想念我的母亲,想念我那虽然贫穷但却温馨的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母亲为我缝补衣服的情景,我恨不得立即回到母亲身边。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个多月,绘图工作告一段落后,县卫生防疫站放我几天假,让我回家一趟。同时,发给我一个月工资。当我从会计手中接过我生平第一笔工资时,我的手竟有些发抖了,我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钱啊!这是我自己的钱!这是我用劳动换来的钱!我紧紧攥着这笔钱,生怕谁抢走似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要用我第一次挣得的钱,为妈妈买一件衣服!我的勤劳而善良的母亲,自打我懂事时起,可从来没有添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啊!
我直奔百货商店,在布匹柜前,千挑万选,终于为母亲买了一块的确良布料。售货员为我用纸包扎好。想象着母亲拿到布料时高兴的神态,我幸福极了。
我开始踏上回家的旅程。从县城到我家三十多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但我实在舍不得花几角车票钱,我要跑回家!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次的步行时,我都激动不已,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长途步行。然而这唯一的一次,却够我回味终身。它所带给我的力量也将使我足以克服人生旅程上的任何艰难困苦!
那一天,我走了四个小时,从中午一直走到傍晚,从日在中天一直走到日落西山。当我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终于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时,一家人都喜出望外,像迎接贵宾一样。知道我是跑回家的,母亲心痛得不行,执意要我脱下鞋子,让她看看,脚板有没有磨出血泡,并且立即烧了一盆热水让我烫脚。我说我给母亲带了一件礼物,要母亲闭上眼睛。母亲不知什么礼物,就把眼睛闭上。我把布料拿出来,披到母亲身上,然后数一、二、三,让母亲睁开眼睛。母亲一看我为她买了一块布料,欢喜得像小孩似的,用一双粗糙的手将那布料摸了又摸,舍不得放下。母亲可从来没有摸过这么好的布料啊!看着母亲那幸福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母亲还是那样年轻!
母亲将这块布料亲手做成衣服,放在箱底,只在逢年过节或走亲戚时才穿上一回。每当有人夸赞这件衣服时,母亲都要告诉人家:这件衣服是儿子为她买的!那眼角眉梢所透露出的是无限的幸福和喜悦。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跋涉,我为事业奔忙,为利益奔忙,为妻女奔忙,顺境有过,逆境有过,得意过,悲伤过,坎坎坷坷越过,酸甜苦辣尝过。母亲始终是我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我再也不是拿着几十块钱就激动得不知所措的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了,可是,多年以来,我除了给过母亲钱外,再也没有亲手为母亲买过一件衣服!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母亲,儿要为你再买一件衣裳,带着儿的忏悔、带着儿的深情、带着儿的祝福,亲手穿到你的身上!
(写于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