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所居家属院落,同龄少年有十几个吧,最要好的是崔、胖,还有四儿吧。因为随师习武,我们四个人最早,较之后来入伍的近十人,不管年龄大小,都按行规,我们应是师兄。还有一因,既最勤奋的仍属我们四人。四人之中,关系和勤奋又最好的是崔了。
我家贫困,爱上习武之后,晨练晚训的,比他到场早些,后来又是每天在楼下喊他早起,是真正的伴了,不知是否因此,他可调用的物质,就常常赠送于我,有汗衫、背心等等。应牢记的是,不知何处他设法买来两套,我梦想不到的黑色灯笼裤,扎腰的练功带,竟送我了一套,还有他的父亲钓回、母亲炸的松焦、手掌大小而肥美的鲫鱼,那满手的油香,那细嫩的天堂,至今是我常常渴望、食之回味的少年时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习武的传统涣散,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就学高中,虽皆未毕业,同进工厂,同在一个大的车间做集体工,但亲密无间的关系,因为我的一个造次,撕开了彼此的情谊,有了隔阂,那是我不愿提起不堪回首的人身攻击。当然,我们成年后,他原谅了我,我们还是朋友,也同样进入了青年时期,思考人生,确定前途的方向。
我们仿佛都有雄伟的志向,却被时代谣传的“出人头地、荣华富贵”之类的俗间观念所控,我们曾经在一位老人面前谈及此事,崔说,“不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老人赞赏他,而否定我的“一路是奋斗,一路是欣赏”。那是一个秋阳斜照的下午,我们没有喝酒,院内的梧桐仍然翠绿。
果然,他就是按照自己的认识,逐步实施。一是工种调成夜班,白天到高中复读,誓言要考大学,月久而体力不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造成压破手指的工伤。那天晚上,我拉着平板铁车,和工友们一同奔往最近的医院,他们无法治疗,我们又前往市内最好的医院,一路上感觉不到寒夜的阴风。当我和闻讯赶来的他的慈父,一同含泪压着他的腿和臂膀,是想不到他的志向或企图,只听到他的牙齿和钢刷刷在手骨上的冷笑声。那时的夜啊,多么残酷,却又悖论一般美好。
他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后来治病,渐渐失去了他的讯息,我们的亲密仿佛不再,却也不知道,一天下班洗澡,遇到他裹着绷带,吊着手臂在澡堂子里,我为他搓背,像我们少年时期配对散打或擒拿一样亲切,却又不料,那竟是那段时期,我们隔断消息的最后一次见面。
之后,是我的辞职,又是他的辞职,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艰难的走,偶或听说他开始做生意,想看一看他走路的模样,是否还是高瘦的身材,微微的弓腰,思考的白皙的面孔,大大的眼睛,有丝女性一般的笑容,却因为那条路离我如此之遥,不能顾盼,不能闲话,更不能搀扶着,看看春水、笑笑秋风什么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彼此还是只有微渺的音信,没有往来。期间他卖过自行车,做过某公司的经理,开过小型的工厂,娶的妻子是一个银行小官员的女儿,有被逼讨好的味道,常在我想念他的时候,氤氲不散。
我辞职之后上学,恋爱的女友曾在他开的工厂里做过月工,说他的工厂类似于作坊,也分了两个车间,又恼羞他一月只开了六元六角的工资,而含怨离开,也没有想到,他生子并没有大宴,只在家中小庆的对我的邀请,却被依旧含怨的已是我当年的女友的妻子因此隐瞒,让我后悔不已。
不敢见人,四处躲债的他,再也没有偶或深夜的到访投宿。也许庆贺他弄璋之喜的误会,是他对我有大的失望吧。除了他的慈父病故,我深夜过去,叩头致哀,从此再也未曾谋面。而他,在这个小城中,已无处藏身,无以立足,就到了省城。
这期间,逢年过节,我会去看望他的养母,才听说他已经离婚了,他的妻子在报上登载了寻他的启示。他们不是一起到省城了吗?我在那老厂的家属院内,在三楼那橘色的沙发上,垂泪说我的责任和心想,我可怜的崔。
后来又听他养母说,他真的失踪了,一年来没有任何消息。我看养母悲切的失望的已经苍老的面孔,想到我的少年,我们的少年,我用儿子一样安慰她,也寻思着崔是否又是在私下做什么动作,他怎么可能轻易认输,仓惶逃走。果然,半年之后,他把养母悄无声息的接走,听说又到了北京,在一家有名的报刊做编辑,云云。
那你为什么没有一个电话,难道你讨厌这个城市,无力偿还这里的情债?今天的中午,我可是要和胖和四儿相会的呀,我真的愿意相信,有朝一日,你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2006年12月21日草
2018年12月7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