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九岁的时候,安然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
对于她来说,走出校门就受到另一个校门的迎接是很理想的安排,不必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未来却找不到一条路,甚至连站牌路标都看不清楚。为了这个大学梦想,她很努力地适应着高三的岁月,忙碌地做题,匆忙地赶路,那时天空是灰色的。
但她总觉得人生缺少着什么。
一切都没有想像得那么美好,天空有种疾病的苍白,心亦是如此。没有激情也没有惊喜,只是偶尔淡淡的快乐。夹在一群忙碌的大学生中,安然觉得很孤单。每次看到各种社团招新的牌子,她从心底萌生一种紧张而慌乱的情绪。
每个人都在成长,看着别人坚毅的目光,自信的表情,无比骄傲地汇入人群中,她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她在日记里写着:我始终将自己滞留在稚嫩的季节里,虚度时光看一朵莲花的开落。我开始在焦躁中预想未来的苦果,却始终无力改变性格中的柔弱。
她是那样的女孩,远离网络,远离热闹,只在自己的世界扮演着哀怨的人。她感觉经常疲惫,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怀疑这个世界。中学时代,她最喜欢坐在操场边的大榕树下,而高中时的转角阶梯能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
很多时候,安然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自由,选一个落日西沉的傍晚,一个微风徐徐的方向,就这样沿路走下去,看清每一个路标,暂时忘记饥饿和时间,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想很多。然而,空气中陌生的野花香,路途中陌生的脚印,让恐惧覆盖了她的心灵。是这样一个落日西沉的傍晚,她懂得了原来自由与安全感也有争执的时候。
后来,安然发现了图书馆。
那天,淡淡的快乐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她挑逗着手心里的阳光,观察着光与影的交替变化。多少个温暖的午后,她手捧着心爱的书本,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有时望着雨滴从玻璃窗上自然地流下,呈现出紊乱的轨迹,她竟也觉得心灵宁静不已,失去了感伤的影子。
突然有一天,安然觉得应该要做点什么事了,做点比沉默更重要的事,这不仅仅是内心慌乱的驱使,主要是她想改变一下自己。于是她凭借独特的才艺,参入了学生会的大家庭,那个听说聚集了才气和灵气的地方。
也在那个时候,安然认识了郑智和崇业。
(二)
十九岁那年,安然认为最幸运的是发现了图书馆,还认识了郑智和崇业,即便多年以后,她还是那样认为。
她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遇见的人,时间无涯的荒草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刚好遇见了。只是那不是美丽的爱情,而是纯粹而真挚的友情。
郑智和崇业也是学生会的成员,恰巧他们原本就是高中时代的好兄弟。
他们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安然,像欣赏千年木乃伊一样端详着。停顿了几秒钟之后,他们笑了。安然摸摸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异常的东西。她一贯地沉默,也一贯地自卑,迅速逃开他们的眼光,但她知道那两张干净无邪的脸上,没有写着恶意。
后来,三个人聚在草地上聊天的时候,郑智问安然,你知道那次我们为什么笑你吗?还来不及回答,崇业就插了一句,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你了。
什么时候?安然摇摇头,试图在脑海中搜寻记忆。郑智笑着说,军训的时候,我们是同一连的,你就是那个敬礼举错手,被教官训斥的那个小女生啊,当时那么多人,我们也不好意思提出来。安然恍然大悟,跟着一起笑起来。那真是艰难的岁月啊,安然在教官严厉的目光下,总是闹出很多笑话。
有时候,安然自己都不明白,习惯安静习惯沉默的自己怎么会和两个大男生成为好朋友。一起吃饭一起看书,有时还一起逛街,分享着彼此的快乐与忧愁。
可能是某种缘分吧。安然想。
安然没有单车,步行去上课要走很长的路,而且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每次遇到郑智和崇业,他们都会停下来,示意安然上车。安然搭上了顺风车,感受轻风在脸上滑翔的感觉。
有次安然一个人吃着饭,崇业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打趣说,看看,我们家的安然好孤单啊,哥哥陪你,直到你找到那个真心陪伴你的人,好不好。安然微笑着点头,心间掠过一丝幸福的感觉。也许那是一种被牵挂被保护的感觉,这是安然一直欠缺的。
(三)
其实,安然很想问他们,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但始终不敢没开口,她怕问了之后,那份幸福的感觉会被他们心中的疑虑扣留,关系也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自然了。但也有一种可能,他们拍着安然的头说,傻丫头。
放学后,安然和雨倩走出校门,安然提起了那个问题。雨倩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女孩,自从军训时,她站出来对教官说,为人师表,怎么能对一个小女生施以重罚呢。她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子维护自己,安然觉得很感动。对于安然来说,雨倩是唯一一个让她放心的女生。
雨倩说,你相信异性之间有纯真的友谊吗?安然不出声,一时拿不定主意。
雨倩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相信。你看了韩国的《失去的你》吧,它是生活的真实情节,充值的好朋友宗焕与润姬的友谊就令人很感动。只要把握一个正确的度,异性间的友谊是有可能存在的。有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理由的,也许是天生的缘分。
安然笑了,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细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安然真的觉得遇到郑智和崇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至少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安然可以说,郑智,你讲个笑话给我听吧。至少过马路的时候,有人会把手挡在前方,提示有车止步。在哭泣的时候,有人将坚实的肩膀靠过来。
安然也知道,太依赖人,会渐渐割断彼此间的感情,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脆弱,一句有刺的话足以使自己敏感的神经绷紧。唯有坚强了,才有力量去保护所有美好的回忆,才有资本去阻遏一切厌倦的叹息。于是,安然开始掩饰自己的脆弱,默默承受灰暗心情的虐待。然而,她发觉一种隐匿在她身上的一部分东西在流失,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感觉。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初沉默的样子。
忽然某天,安然终于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安全感。她焦急地寻找着郑智送给她的三八节礼物,竟然急哭了,一直抱怨着自己的粗心。对于她来说,那是有着重大纪念意义的礼物,也是一份重要的认同感。有了这份认同感才不至于在陌生的境地感到害怕与孤独。
原来,自己一直是样子。安然沉默着,想起了久远的一些事情。
安妮说过,做一个自我的人有时是身不由已,因为它的呼唤来自灵魂深处,你根本无处抵挡。安然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布娃娃,脱去华美的衣裙之后,裸露出所有的真实。而真实是她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四)
近日以来,学生会的工作越来越多,筹备一个活动就要开好几次会,出海报,挂横幅,活动当天就更不用说,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安然觉得身处在这个大家庭很开心,这与以前很不同,人都需要长大。
她想即使跟别人都格格不入,但至少还有郑智和崇业,他们一定会护着自己,这点她比谁都有把握。
可是上帝在安排命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谁下一秒会有怎样的变化,人也不可能预知甘甜过后会不会是苦涩的开始。
那天晚上,安然上完选修课便匆匆地往办公室里赶,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与时间赛跑,气踹吁吁地爬上楼梯,不多时便站在了办公室门口。
同事们都忙着筹备文化节的宣传海报。其实安然接到通知,晚上要回办公室帮忙的。她收拾了一下地上凌乱的广告颜料,没想到被提着水回来的小樱叫住。
安然,别添乱啊,我正用着的。
像是被火烙了一下手,安然放下颜料,“哦”了一声闪到一边去了,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她不像开朗的女生那样开句玩笑话便当没事发生一样。她倾向于将抱怨的语言原封不动地影藏在心底,压抑着,等待别人的拯救,或是等时间将之淡化。
郑智望了她一眼,她也望了郑智一眼,等待他能说句什么。但只不过一秒的时间,郑智便转过头去,没有说什么。安然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她觉得在那一秒之间,理所当然存在一些内容的,比如安慰的话。可惜那似乎很漫长的一秒之间定格着空洞与失望。
后来,安然想起那句平淡无奇的责备,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或许很多人都会不以为然。只是自己太脆弱了。而她对郑智和崇业产生了感情上的依赖性,渴望他们关注的眼神,也渴望他们的保护。一点点裂缝,便感情的创口便会流出伤心地眼泪。
那天晚上,安然木木地站在那里,那个时间错置的位置,轻声说,我走了。空气中混夹着轻微的叹息。没有挽留也没有问候,她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身后是一群忙碌的人。
她发觉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酝酿很久了,只等流下来嘲笑自己脆弱的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晚上。夜色幽深而寂冷,宿舍门窗透出的光,欺骗着渴望温暖的人群。
(五)
安然,你最近不开心吗,开会的时候干吗老是低着头?郑智在电话那头说着,声音依旧温柔,跟我们说说吧。
没什么事,不用担心。安然低声回答。
你下来好吗?我和崇业在草地上等你。
安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余音,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她心间掠过一丝喜悦。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下了楼。
安然看见郑智向她招手,草地上摆着啤酒和花生,崇业正往杯子里倒啤酒。
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啦。崇业把啤酒递给安然说,你应该说出来,我要看看那个浑小子惹你生气了。
安然笑了。举起杯子与他们的相碰,喝了一口。
安然,你知道吗?崇业交女朋友了,还说是兄弟呢,连这个也瞒着。郑智喝了口啤酒说,你不是没义气。
哪有,还在试验阶段呢。崇业看起来挺兴奋的,甜蜜地说,她要我写三千字的恋爱感想,安然你说你是不是太离谱了啊?说完,他呵呵地笑起来。
安然只是笑,静静地听着崇业的大学恋爱史,也一起甜蜜起来。至于郑智,似乎也喜欢上某个女孩子,安然打从心底为他们高兴。
按理来说,安然应该要伤心的。朋友有了女朋友,分给自己的时间和牵挂就会削减,感情也可能变得淡漠,那份不安全感就会遗留下来。但是分享了好朋友的喜悦后,安然才真正发现,自己与好朋友的心情是串联的。只有彼此都幸福快乐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如果总是依赖着他们给予的安全感,那终有一天,自己更会变得不安全,因为自己已经无法脱离安全感的宠爱了,若想留住它只能让自己的心坚强起来。
暑假到了,回家的人行色匆匆。安然独自拉着行李箱,走到陌生的地铁口,她迟疑了一下,拨通了郑智和崇业的电话,我一个人回家,不用担心。
安然想,即使在陌生的闹市,自己也要试着寻找属于自己的安全感了,只是在这十九岁的夏天,她才真正找到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