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村野的风毫无阻拦地从村南刮到村北,在那尘土风扬的黄泥路上,一次一次宽阔地刮过。
十九年来,我一直看着村口的老树,站在风中逐渐地在孤独终老去。
每次祖母就倚在门上,眯着眼看向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老树,默不作声。我知道,她是心疼老树了。
听祖母说,很久以前,村里有个习俗:每个孩子出生时,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会为他种下一棵树。这棵树会一直伴着他,从小到大,从生活到死。如果人离世,树还在,人们会挂上红绸条,挂上思念和祝福。只是随着村庄的人相继离开,这种习俗从祖母就逐渐被淡忘了。而村口的那棵树的曾祖母的树。每次仰望它,总是会想起当年它身上满是红绸条的样子。风吹过时,那飘扬的红,是否还活在日子里。
每年夏天,它都会张开枝叶,遮挡了南来北往的风。它像个战士,守望着村前村后的麦地。黄昏,从田里归家的男人总爱围着它拉着长呱。而冬天,它又如一位清瘦的老者,看着村里的过往,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看着。
祖母最喜欢带着小板凳坐在老树下,手中永远有纳不完的鞋。累了,就看着通往城市的路。路边有大片的田野,漫山遍野的火红的山茶花,以及偶尔从果园里冒出孩子的小小脑袋。
祖母常轻扶老树,和老树说话。说关于孩子的事,关于自己年轻时的回忆,关于生与死的问题。老树总是沉默,沉默地听着。听着祖祖辈辈的梦想实现的或者破灭的。祖母说过,人在哪里死,是个定数,是躲不掉的。我不相信宿命,但我相信祖母。
然而,祖母是懂它的沉默。
我不知道,是否老树和祖母一起日复一日,年盼一年的怀着希望,翘首以待地等着迟迟未归的人,最终只是归于沉寂,随岁月生生死死。
我也不知道,是否老树一直低着头注视着从村庄矮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看他们把祖祖辈辈守护的村庄丢在了冬季料峭的风里。
我所知道的是,老树,毕竟老了,和祖母一样。
有次,祖母在树下睡着了。我轻轻地抱起她。没想到她会如此地轻。她微闭着眼睛,头轻轻地埋在我的怀中,干瘪的嘴角还微微扯动着。只是鬓角的白发如阳春三月的雪,白,亮,并孤独。把祖母放在炕上,我又重回了老树下。祖母未纳完的鞋底散落在地上。我捡拾起来,然后抱了抱老树,将脸紧贴在树上,很硌人。
祖母离开是在冬季。那天阳光很好。风中可闻到干草的清香。祖母安详地靠在老树上,静静地睡了过去。手中还握着未纳完的鞋底。老树似乎也陪着祖母睡去,在风中,静静地,在不曾醒来。
也就是那个冬夜,老树的枝干被寒风彻底地刮断,只留下一人高的树桩,断截处像个巨大的伤口。望着它,我总会想到生命中的颠沛流离,想到跋涉外乡时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比如孤独、逆流、黄昏、落叶、新月还有宿命。我想,老树一直都在告诉我,叶落归根,回到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原来,原来生命的历程的这般滋味。
父亲砍掉了仅存的树桩,留下了巨大的树墩。我蹲在它身边,小心地数着年轮,一圈、两圈、三圈……没玩没了,如祖母等待的日子。
常常回家,坐在树墩上,望向通往城市的路。路边大片的原野,满山火红的山茶花,只是少了来来往往的亲人。我突然明白了祖母的心情。
一片枯叶刮到了我的脚下,我捡拾它,看它在风中寂寞地破碎着,透过它清晰的脉络,我看到老树仍站在那里,而祖母也依然坐在那里纳着鞋底,喃喃自语。
或许,老树在陪伴祖母的日子里,一直在安慰着祖母。
它说,不用担心,离家的孩子,走的再远也走不出这片土地,也走不出母亲的心。他们总会回来,这里的他们的根,是他们的命,总会叶落归根的。
或许祖母也就在它的一年又一年的安慰中,抱着希望等了一辈子。等着孩子会突然地出现,站在黄土地上,真真切切地叫一声“娘”。
再回家时,老树墩也不见了。赫然立着施工的牌子。父亲说,要修路了,日子就要红火了。可是我分明看见父亲躲闪眼中清莹的泪水。我知道,父亲是心疼了,心疼这片黄土地,心疼那被挖走的老树墩,心疼那尘土风扬的日子了。
老树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
回头看看村口,来来去去的人,欢欢乐乐,高高兴兴。难道尘土风扬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吗?
也许是的。小山村每天都有升起的楼,开进的车。可小山村也变空了。村里的老人看着长满杂草的庄稼地,沉默地扛起锄头走向遗弃的土地,佝偻着身子把地活下去。
我突然很心疼老树,它活了几十年,甚者几百年,却最终未完成它的使命。它的村庄换了世界。
我仍然记得祖母说过,人在哪里死,是个定数,躲不掉的。
突然想起的一句诗,有些文不对题:
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