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接近九月,天气不再燥热,不过傍晚的气温却令人不敢恭维,虽赶不上寒冬的冰冷,但给人的感觉是刚沐浴过白天的阳光,转眼就要面对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温度,确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还好,在我开门迎着风打了个喷嚏的时候,老爸递来一件厚厚的夹克:“晚上凉,添件衣服再走。”我接过来会意一笑:“谢谢爸。”
正要走,老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小易,好好上班,别惦记家里的事。”老爸也附和说:“是呀,有我在,我会照顾好你妈妈的,耽误了几天,单位一定又乱了,回去看看孩子们,快开学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再出差错了。”
“爸,我知道了,我不在家,该辛苦您了。”我说。
老爸塞给我一兜水果,催我快去机构,他知道今晚轮到我值班。我心情复杂,却不得不去上班。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双亲已老,二老却还得靠自己照顾自己。想起那些年老妈发脾气的时候,总要把双手叉在后背,用力挺直腰唾沫横飞,她飞扬跋扈的样子早就深深烙印在我内心深处,我不得不处处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踩雷,甚至不止一次产生要离开她的想法,在我决定离家出走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狠狠地说:妈妈,再见!
那时候我是寒了心才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妈妈在我心里的好感度几乎瞬间为零,甚至还下降到负数。
想起年少时期的我幼稚到无可救药,我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我现在终于懂了,生活不易,每个人都有发牢骚的权利,老妈是忍着病痛宣泄内心的不满,明明病着,还忍着病痛,保守着秘密,
不想为家里雪上加霜。我不知道她面对着老爸的不解和抱怨,面对着我的叛逆不休,心里的痛有几分?我只看到她脸上的泪,不知道她内心的痛楚;只知道她面对一些家务活还要矫情到哭,却不知道她要做完一些家务有多困难,甚至在她安排我做家务的时候抱着抵触的心理敷衍了事,然后她在一旁指指点点的时候我扔下抹布关上房门继续玩我的游戏。
现在我纵然是说成千上万句对不起,也无法弥补老妈内心的酸楚,也无法撤回那些强加给她的委屈。
“妈,对不起!”我对着朦胧的夜色潸然泪下。
到了机构,操场上,杨建飞还在带着孩子们练长跑,我在原地愣了几秒,总感觉眼前的一切显得陌生而又熟悉。我为那些自以为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们感到陌生,熟悉的是,我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了年少时期自己的影子,看,像极了那时候的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叛逆中带着桀骜,只知道,这个家我最大,我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人不得干涉我的一切自由。
我把出窍的自己打回原形,再次望向操场,杨玉洁和杨建飞都在操场,那女生班呢?谁在代班?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领导让我负责女生班的管理,几天不在,纯属失职。
我走在通往女生班的路上,气氛异常安静,不要以为所有人都休息了,其实她们都在教室里自习。陈果果起到了带头作用,虽然坐着轮椅,却俨然一副老师的样子,手里捧着书在过道里来回巡视,谁要是敢有小动作,她一个眼神就能让其乖乖听话。
严安然的位置空着,我皱皱眉,回头望向女生宿舍,灯亮着。没来上晚自习,不可能是偷懒,也许有其他原因,她一向性格阴晴不定,这会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嗨。”我正郁闷,身后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回头,是杨玉洁。
“这么快就来上班呀?”杨玉洁说。
“这么不咸不淡的说,是不是嫌我请假时间太少?那我回头再找领导请几天呗。”我打趣说。
“哪句话不咸不淡了?全身都长味蕾了吧?连话都能知道味道。”杨玉洁反过来打趣我,我“呦呵”一笑说:“才几天不见,口才有长进,好了,言归正传,严安然没来上自习。”
“知道,和我请假了,她妈妈来了,在宿舍呢。没想到我刚去那边巡视,就被你发现我擅离职守,”杨玉洁撇撇嘴,“明天换你巡视好了。”
“巡视巡视,总像打游击似的,总待在一个地方那叫站岗。再说,我也不是来查岗的,我就是寻思着那边有你和杨教官,我就打算过来看看女生班的情况,毕竟领导把女生班交给我来管了嘛。”我说。
杨玉洁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好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负责的女生班,这不,领导又给我下达新任务,管女生班的同时还要和杨教官倒班巡视,这不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嘛,不能出差错,不然,前功尽弃。”
“嗯,应该得警惕些,就怕这风平浪静的表面下面是狂澜汹涌,”我说,“这回轮到我巡视了,你歇会。”
毕竟,在我们的开导下,孩子们一个个的都有所改变,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叛逆和狂傲都能乖乖服从于美丽的心灵鸡汤。就像一个不爱吃臭豆腐的人,你满脸慈祥撬开他的嘴喂他吃下一块臭豆腐,你看到他接受的样子,却没看到他背地里狂吐的难过。他内心抗拒,但又不得不接受你的一番美意。
每件事物都有它的多面性,不单单于我们的想法,也许,孩子们也有自己的看法,毕竟,每个人都有他的想法。我们说教的这些东西,也许只是片面,而每个孩子心中,自有他们想要的答案。不过我想说,没有正确的引导,所有的答案将不是答案,所有的所谓的理想将会背道而驰。
所以,我们在引导,在尽其所能让所有人接受,也在尽量给予孩子们该有的自由。就像花草不浇水它会枯萎,不停地浇水它会涝死;就像它本来就是一棵气势不凡的岩松,你非要把它捋一捋,捋得跟白杨树那样笔直挺立,非要把一棵笔直的白杨树盘一盘,盘出岩松那种巍峨蓬勃的气势。
只能说,徒劳,一切都是徒劳。
白杨树骨子里依然是白杨树,岩松依然是岩松。不需任何人动手,只要给予土壤雨露和阳光,它自然会展现出一番新景象。
亲情金字塔好比土壤雨露和阳光,土壤是家庭,雨露是父母对家庭的付出,阳光则是家庭成员之间相互给予的好感度。好感度则是维持家庭和睦的重要因素,它是家庭幸福的枢纽。每个孩子的善良都有权利让我们相信,我们也应该怀有一颗善于洞察美的心灵,去发现每个孩子的善良。就如一棵夹缝里生长的树,逆境中生长依然怀有一颗感恩的心,虽然从未感受过阳光,毕竟,是土壤孕育了它,是雨露浇灌了它。
之所以感恩,是因为积极靠近阳光,触摸阳光。
人生没有逆境,只是你没有发现阳光也曾来过而已。
我们的职责就是引导人发现阳光,接近阳光,触摸阳光,拥抱阳光。让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说:我的家人都很好,我其实很优秀。
但是,现实往往比我们预想的美好还要差一点点。
严安然的妈妈来了,我就怕她们母女二人一言不合闹得不欢而散。
我匆匆赶到办公室,泡好一壶茉莉花茶,再把老爸塞给我的水果洗好装盘,疾步去了严安然的宿舍。
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实却是比预想的美好要差那么一点点。门口立着严安然的小提琴,我想我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前段时间已经和好的严安然母女不知为何大动干戈,我刚进门就仿佛闯入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本厚厚的书像枚炮弹朝我呼啸而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脚边,大概是我进来之际严妈妈看见我了,但是火气太大刹不住车,扔书的力道收了收,不然书拍到我脸上,明天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们的胡老师一夜之间从标准的漫画脸变成砖块脸,估计不知道会惊讶到什么程度。
严妈妈惊呼一声,慌忙跑来捡起地上的书,满脸歉意说:“胡老师,对不住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还好,不过,吓一跳,严妈妈,这是怎么了?”
刚才的一幕确实是严妈妈的不对,既然有事,那就解决事情,我直截了当进入主题。
“这孩子,我好心好意给她送来一本学习资料,她不领情呀,我能怎么办?”严妈妈一脸委屈,再看严安然,那委屈也不小,坐在床上紧咬嘴唇,埋头背过身去抬手在脸上拂了下,起身接过严妈妈手里那本厚厚的书,小声说:“我接受就是了,我学习就是了。”
我知道严安然打心底里不愿意,我从她软软的服从看到了无奈,有一种叫做 抵抗的东西站在远处怂恿了半天无果,只能朝她招招手,继而消失。
“妈妈,我会听你的话,争取几天之内完成所有的题,但是,你能不能把我的小提琴还给我?别把它带走,好吗?”严安然近乎请求的声音没有换来她想要的答案,严妈妈摸着她的头,柔声说:“我不把它带走,你哪来的时间学习?再说,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你马上就会再次见到它,只要你把这本书里的知识学透了,我绝不干涉你的自由。”
严妈妈的话柔中带刚,有着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像打太极,若全力反抗,反遭借力打力,一败涂地。
我暂且称之为“太极式”教育。
严安然仍然心存一丝不甘:“妈妈,你不是保证过不再给我施压吗?你还和胡老师保证过的,难道都忘了吗?”
“我是保证过呀,我想,胡老师也应该和我一样认为的吧,给予适当的自由,但不能放任你自由。”严妈妈这是拉我“入伙”吗?我自然有我的立场,我说:“已经很晚了,严妈妈,你先回家休息,安然这里,我会做她的工作。”
“看来我还是真的该回去了,不然像我怎么逼着人家干一件比登天还难得事一样,委屈人家啦,”严妈妈有些不甘心,但在我的劝说下开始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嘱咐我,“胡老师,你要保证给我一个满意地答案哈,不然我这趟可就白来了。”
“严妈妈,我不能保证给你百分百满意地答案,最起码,你和安然都能接受才对,你说是不?”
严妈妈拿起小提琴出去,我递给严安然一个安慰的眼神也跟着出去。
“胡老师,我们当妈的不容易,”严妈妈直接了当地说,“都不想希望自己的孩子玩物丧志,这点希望你能理解,做我的工作就算了,我拜托你,多做做严安然的思想工作,学习还是该有一个学习的样子,今天我确实不过分,你没看到,人家都在学习,而她呢?一天到晚摆弄这把破提琴,我都为她的未来感到堪忧。”
之前的调解没有起到作用,我也是感到束手无策,不过尽管如此,我不能视而不见。
“严妈妈,教育孩子是每个父母的心病,认为管得紧一些,孩子就会达到预想中的理想。这个我不太赞同,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今后过得好一些,不要吃亏,然而,我们没有给孩子一丝喘气的机会,他们根本就不会愿意,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是收获了知识,但是,他们所获得的知识是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所有满意的答案背后,是他们牺牲的自我。从呀呀学语开始,为未来奋斗的任务进行得紧密锣鼓。累啊,”我说,“累,磨掉了对生活的向往,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厌倦了书本,厌倦了父母,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为了自由,吃苦都愿意,这就是我们说的摆脱束缚,寻找自我。如今的管制就是为了将来他们更自由,这只是我们自以为罢了,对于孩子们来说,不是管制,而是束缚。”
“那,听你的意思是,孩子们都不用学习了?都像放了羊,满上跑?安于现状?”严妈妈眉头高挑,情绪激动,“早知道你们是这样管理的,我就不该把安然送来你们这里了!难道我之前听说的都是假的?人们都说你们这里的管教制度如何了得,看来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严妈妈,听我说,”我说,“我们这里不是管教,而是引导,引导家长找到如何理解孩子的方法,引导孩子如何感恩父母,如何理解学习的重要性。懂了,自然会找到开启美好未来的钥匙。理解与感恩都感悟到了,才会获得理想答案。”
“那我让孩子学习,你又不让她学习,这不是教她和我们这些家长对着干吗?你哪是教她感恩?你是教她如何变成白眼狼!”严妈妈明显很生气,“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能让一些不相干的事影响到我家安然的前途的,呵呵,小提琴,见鬼去吧!”
我解释说:“严妈妈,听我说,自由的孩子是幸福快乐的,学习固然要学习,快乐成长才是关键,所有的美好向往都是从快乐中来,学习的动力又是从和谐中来。和谐营造幸福的气氛,方便引导孩子正确对待学习。相反,时刻保持高压状态,发脾气,逼迫,用眼泪打亲情牌,和谐是不存在的,只会让家庭气氛更紧张,家长更加认为所有的付出不值得,孩子会更自责,认为学习没有意义,书本上的知识枯燥乏味,只想着如何赶紧结束学习生涯,如何更快地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这是失败教育的反噬作用。”
“说话不费劲,管教孩子才费劲,要是管教像你说的这么轻松就好了,可惜,都只是打打官腔。”严妈妈嘀咕说。
“找对方法就不费劲了,”我说,“如果有一天,孩子当着你的面摔东西,你可能会认为她不尊重你,然而,当你摔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其实那也是对孩子的不尊重呢?你的一举一动影响到你在孩子心中的好感度,好感度满分,在孩子心中就是偶像,偶像的话就是圣旨,哪怕只是寥寥几句沟通也胜过喋喋不休的说教。好感度减分,孩子会认为,我的父母也不过如此,所以,再多的教导也没有说服力。然后,家长暴跳如雷,孩子叛逆加剧,家成了牢笼,关得住孩子,却关不住他无时无刻想要逃离的心。”
严妈妈思索半晌才说:“貌似还有点道理。”
“孩子在学习之余有点爱好这是好事。”我说着看向严妈妈手里的小提琴。她当然懂我的意思,说:“看来小提琴我还是拿不走了,如果胡老师能说服我家安然接受我送来的书,我保证以后不再逼她。”
“好呀,尽力而为,”我爽快答应,继而又说,“对于人生这份试卷,相信努力了就好,非要一百分,除非有人做到过,不是吗?”
“只是,我家邻居每次炫耀她家孩子考了第一的时候,那得意劲真让我受不了,我家安然要是赶不上她家孩子,我又该让她笑话了。”严妈妈感到苦恼。
我只能说:“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有道理,不过凡事顺其自然,别让攀比之心扭曲了心态。”
“不过,胡老师,我好几次见她家孩子一个人在我们小区花园偷偷地哭呢,我以为她会跟她妈妈那样成天乐得跟中了奖似的,看来顶着第一的光环也未必笑得出来。”
“所以,安然不能像她那样。坐在最高端的宝座上发自内心的笑才是真正的快乐。”
严妈妈最终还是愿意听从我的建议,我们回到女生宿舍的时候,严安然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桌上那本厚厚的书,眼神黯然。
瞧瞧,这就是被逼得看见书就发愁的孩子,再看看门口站着的,那一心盼望孩子有出息但是又无奈的母亲也是一脸黯然。
“安然,小提琴妈妈不带走了,妈妈就回去了,你要好好的哦。”严妈妈拿起桌上的书就要走,严安然说话了:“妈妈,书给我留下吧。”
“妈,你不逼我,我一样会学习,只是,我讨厌的是,你动不动就没收我的小提琴,剥夺我唯有的一点爱好,我也如你期望的那样,样样做到优秀,可是妈妈,为什么你就不让我去参加小提琴比赛呢?我只想证明,我除了学习用功之外,我的业余爱好也是一级棒的,还有……”
严妈妈脸色不自在,忙阻止严安然的话:“好了,安然,别说了,错过了小提琴比赛,是妈妈错了,你不是一直想加入一个什么乐队吗?我不反对就是了。”
“妈妈,加入乐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像什么贝斯,吉他我都不熟悉……”
“好啦,你是在怪我阻止你偷偷学习贝斯,吉他吧?只要你以学习为主流,娱乐为非主流,我就给你买吉他。”
严安然欢呼雀跃,搂住严妈妈,灿烂地笑了:“谢谢妈。”
严妈妈看着我故意板着脸怪道:“胡老师,我就说不能让步,这下你看看,得寸进尺啦。”
严安然还沉浸在解放的欢喜中,自然要趁热打铁:“妈,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只要你不要把我压在五行山下,我绝不逃离你的手掌心,给我一片海阔天空,我一定会好好学习,还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还用我教导严安然吗?她是无师自通,一语点破她与母亲的关系闹僵的原因。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哪天你要是就知道玩,学习松懈了,我还得给你念念紧箍咒。”严妈妈嗔道。
“不会让学习下降,我保证。”严安然身子站得笔挺,一本正经保证。
眼看就要十点了,严安然把那本厚厚的书放进书包,把小提琴挂在床头,拉着严妈妈的手,无不关切地说:“妈妈,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会在暑假结束之前做完书上的题,眼看就要开学,我会在家多陪你几天,暑假作业早就做完了,你买的书也看完了,该记的都记住了,到时候,别再把一座书山推给我啦,不然会把我压死的,我只想和你每天说说话,不然我去了学校,家里又剩下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严妈妈拍拍严安然的肩膀,点头说:“好,这回妈听你的。”
严安然与妈妈就这样和好了,但愿这样的让步是发自内心的,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