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走廊里终于不会传来脚尖脚尖触底发出来的摩擦声，郝刚也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洗完几件衣服，虽然鞋子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浑浊的水，但是，我不可能要求一个还不会自理的人把事情做到完美的地步。
我找到郝刚，他正在寝室的床上发呆，另一边，欧乐乐斜眼瞪着他，武凌浩则是一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郝刚，衣服全都？”我问。
“洗了。”郝刚低声说。
“老师，你说说他，麻烦他把脚也洗一下吧，不洗也行，就是别穿个拖鞋满宿舍溜达，”欧乐乐说，“我都打算到外面打地铺睡了。熏得慌。”
武凌浩也用手捂着鼻子，慢慢走到外面。
不是他们夸张，我进来坐了两分钟，也被熏得慌。
“郝刚，知道该怎么做吗？”我看着郝刚，示意他赶紧去洗脚。这时，郝刚的叔叔来了。我把他请到办公室。
“郝刚又不洗脚了吧？”郝刚的叔叔大概也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打开话匣子停不下来，“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你教他做家务，教他洗衣服，教他学习自理，他认为你是看他不顺眼，逼他干活，脑袋少根筋，不识好人心哪！让他洗脚，他都不想动一下，认为给他自己洗脚也是我逼他做事。一次因为他几天不洗澡，我和他起了争执，动手打了他，正好别人看见，他们议论说：看，这孩子就是可怜，在别人的屋檐下就该低头，挨打也不敢吭声，谁叫人家从小死了爹妈？
别人煽风点火，他更加相信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做任何事都是在逼他，和人们说的那样，我抚养了他，逼他做事就是我在图回报。所以，这孩子就成这样了，别人越同情他，他越做出可怜的样子。逃学，遇到别人，他就说他病了，人家看他可怜，亲自把他送回家，还煲了汤给他送来，其他人知道他病了，买了水果来看他。这甜头好啊，我这个当叔叔的都做不到这样无微不至。他后来屡次逃学，受到处分后就改成请假，没机会就制造机会，站着站着就倒地，走着走着就摔倒，然后在同学们的搀扶下去请假，老师再通知我接他回家。反正成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带他看病，又没病。不去学校，他也生龙活虎的，一旦去学校，就像没有骨头似的，站都站不稳。这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管教？”
“也许，他在学校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想和你说，就想着逃避呢？”我分析了郝刚叔叔的话，“我想，这孩子从小就敏感，有心事就憋在心里，对你有误解，也不会告诉你。”
“胡老师，我也没少和他交流过，每次我试图开导他，他就是不说话，我也没办法，只能不说。我就多次找学校的老师交流，老师们都说，他就是上课喜欢睡觉，下课后和同学相处也不算融洽，就是鬼点子多，比较娇气。”
逃学，请假，不愿和亲人交流，只在乎外人的同情。
这是我分析的结果。
送走郝刚的叔叔，我去寝室找郝刚，他仍然坐在那里，仍然穿着拖鞋，脚依然散发着臭味。武凌浩和欧乐乐不知去了哪里。
我无奈摇头，回到寝室。
本想休息片刻，我刚躺下又坐起来，找了纸和笔，把所有的想法都用书写的方式表达出来，当然，一切都是为了郝刚，至于他会不会体会到其中之意，就要看他的悟性了。
我在给郝刚的建议中这样写道：
郝刚：
你好！
请恕我用这种方法和你交谈，本想当面和你说的，我想这样才会让这次交谈变得更有意义。你说呢？
好了，既然已经开始，我就不扯其他的话题了，我们的交谈就此开始，当然，也就是我的一些建议，希望能对你有用。
我记得，人们对你的评价就是“可怜”二字，对于你的处境，我也深感同情，别人父母健在，你的父母却丢下你走了，只能寄宿在叔叔家。但是，我想问，郝刚，你觉得你是真的可怜吗？
你的表现已经告诉我了，你很可怜，和他们说的那样，你的确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正的同情你，最起码你是这样认为的，你就是可怜，你接受他们的帮助是应该的。
郝刚，如果你这样想，那才是真正的可怜。
什么是可怜？经历苦难不算可怜，在苦难中都不知道挣扎，都不知道寻找重生的机会，只知道顺其自然甚至精神麻木，这才是真正的可怜！
在这里我想说，郝刚，苦难面前，我们顾不得顾影自怜，只要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幸福，所以，你谈不上可怜。再有，如果机会只有一次，你会怎么做？
如果机会只有一次，选择继续麻木还是选择勇敢向前？活出精彩，活出自我，甚至活出几倍的人生，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去思考。
我听说，人们可怜你，经常给你送吃的，送穿的，这是福气，但是我们不能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的福气是暂时的，你再继续沉沦，所有对你好的人都会寒心的。打个比方，现在你还未成年，还不能自理，有人关心，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你敢不敢想象，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等你长大成人，还有多少人愿意对你伸出援助之手？当别人指着你摇头叹气说：看，那个可怜人。
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也许心头会是另外一番滋味吧？
如果不想让人再说你是可怜人，你必须从现在开始，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努力成就自己，将来回报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将来的某一天，不会有人指着你说：看，那个可怜人。
而是人人对你竖起大拇指，夸赞说：郝刚真是了不起，挺争气的。
说到成就自己，还真没有什么比得上好好学习来得真实，“知识改变命运”，这句名言就是真理，一直延续到今天，足以说明，这句话比真理还真。而且，不知有多少人坚信这句真理，通过努力，攀登上人生的巅峰。
我知道你经常请假和逃学的目的，我没说错的话，你是在找存在感。你要用你的另类表现引得别人的关注甚至是同情。还是那句话，人们会在对你提出批评的同时说：看，那个可怜人。
记住，笑着说出的贬义词不是夸赞。也不会有人用褒义词骂人。
我希望你能有一颗明辨是非的眼睛，也希望你能有一颗强大的内心，用你强大的内心撑起你强大的身躯。
我不想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世界处处充满嘲笑，只要你改变，你的世界处处是光明。
如果得知机会只有一次，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放弃？放弃，那是你认为好多机会都抓不住，更何况只有一次机会？错！那样想就错了！只要你牢牢抓住学校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就能抓住另一次机会，今后就会赢得更多的机会，每一次机会后面都是一条路，抓住了，条条都是光明大道，抓不住，你只能在崎岖小路上彷徨。尽管机会还有很多，但是我还是要求你时刻告诫自己：机会只有一次！然后你才会得到更多的机会！
除此之外，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叔叔是一位好人，他给予你的胜过街坊邻居的同情，他才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他让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想，他何尝不想亲自给你洗衣服？何尝不想亲自蹲下给你洗脚？何尝不想把你含在嘴里捧在手心？但是他不想让你成为温室里的花草，因为外面的世界好比严寒酷暑，他怕你没有那个生存能力，走出温室就会枯萎。
但是，你要相信，在你的幼年时期，他亲手给你换过尿布，亲手喂你吃过饭，亲手给你洗过澡，你生病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着急……不然，你不会长这么大。
我们不需要你感恩，只希望你多一些理解，多一些醒悟，多一份自律，多一份坚强！
一个人的强大不在于他有多大的本事，最起码得会自理。学会自理才能自力更生，自力更生才是强大的奠基石。
郝刚，我现在就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再发生之前不应该发生的事，我也没办法留你了，如果抓住我给的机会，我相信你同样会打破学校下的最后通牒。
好了，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能理解，如果你认为我说的这些还有点用，那就多看几遍吧！我想这样总比我当面和你讲，听得你耳朵起茧子好一点。
呵呵，老师是不是话太多了？顺便补充一点，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
那就这样吧，最后我建议你，给自己规定一个计划吧，就像课程表那样的，坚持下来，你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胡小易于2027年8月12日。
……
我没有忘记领导给我安排的事情，在去火车站之前，我把写好的信交给郝刚，他拿到信的时候，愣愣地看着我。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朝他微笑。武凌浩捏着鼻子进来，嘴里嘀咕着什么，看见我，愣了下，咧嘴就笑：“胡老师好！”
我能清楚地听到武凌浩嘀咕的什么，有点不堪入耳，我看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剩下的时间可不能浪费，我想和武凌浩谈谈。
“胡老师，找我有事？”
武凌浩被我叫到办公室，心虚地挠着头，讨好似的对我笑。
“武凌浩，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谈。”我说。
武凌浩在我对面坐下，见我一脸严肃，立即收敛笑容，一本正经看着我。
“说说你和肖博霆的事吧。”
“老师，我都向杨老师承认错误了，而且，我的检讨你也看了，肖博霆也平安无事，还有什么事可谈？”武凌浩眼神躲闪，已经改变的他除了爱学习之外，还学会了处事圆滑。
“我有必要告诉你，肖博霆的爸爸已经南下了，他相信了你的谎言，尽管知道明明没有你说的那个工厂，还是没有放弃寻找肖博霆妈妈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满怀希望出发，辗转在外地，结果一无所获，是有多么失望和沮丧？因为你的一句玩笑，有人被你玩得团团转，你是不是认为，你的目的已达到？”
我看着武凌浩，他忙避开我的目光，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看着我说：“胡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并不知道我的一句话会带来这些后果，我会真心诚意向肖博霆道歉。我也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知道错了就好，道歉的话，我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端，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还会自责，我希望你能时刻提醒自己，说错一句话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所以，说话之前要三思，不堪入耳的话不要说，谁听着都不舒服。”
我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说得武凌浩眼角都湿了，他沉默不语，半晌才对我深深鞠了个躬，诚恳地说：“谢谢胡老师的教诲！”
“还有那个郝刚，我们应该给他机会，相信他会改掉坏习惯的。”我说。
“好的，毕竟，从零开始会很困难，”武凌浩说，“相信他能做到最好。”
“这就对了，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学生，也是觉悟最高的学生，加油！”我由衷地伸出大拇指称赞说，“这是实话。”
武凌浩再次鞠躬：“多谢胡老师。”
……
眼下也不早了，我要尽快出发，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
本来开车就要出门，不经意间瞥见操场的一角有人在推搡，下意识地停车观望，原来是余江和肖博霆。
肖博霆一如既往的嚣张，余江则一如既往的做着沉默的羔羊。无论肖博霆怎样推搡，怎样指手划脚，他就是不反抗也不说话。
这又是在干嘛？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比沉默？
“怎么回事？干嘛又杠上了？”我冲过去，拉开余江，问他，“怎么回事？”
余江低头不语。
好个余江，我只是要你变得阳光开朗，没让你一直沉默。我想帮你都不知道从哪里帮起。
“怎么回事？”我问肖博霆。肖博霆望着另一边，貌似那空荡荡的操场比我的问话有意思，也大概是因为我的多管闲事打扰了他的雅兴，满脸的不屑一顾和不耐烦。
“杨教官，我要去车站接人，你来一下操场，就是跑道这边，有点事。”
时间不早了，我只能求助杨建飞，他接到电话后迅速赶来，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对我说：“胡老师，你去忙，我来处理。”
我坐进车里，看见杨建飞把肖博霆和余江招呼倒树荫下，开始一番训话。
是该训几句了，两个人不合，那都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原以为会不了了之，没想到还在纠缠不清，少年们的心事还真令人捉摸不透。
在去火车站的途中，我在想，郝刚有没有看我写的信？他会不会有所感触？
我不敢走神，专注地开车，其他的再说。
下午三点整在火车站接到陈诺的儿子程昱以后就往回返，程昱话不多，和陈老师一样，有一句答一句，惜字如金。在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的时候，他说：“知道我妈干嘛叫我来吗？”
我摇头，他说：“她就是要好好看着我，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就会着急，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本来不想来，又怕她寻死觅活的。”
程昱的话让我费解，他说的确定是陈老师？他自己的母亲？
程昱和他妈妈一样，文质彬彬的，身材高挑，比同龄人还高，要不是他说他十六岁，这个和他年龄不匹配的身高会让人大吃一惊。
其实程昱来这里，是陈老师特意让他来体验生活，说到底，就是陈老师觉得自己的儿子还不够优秀，还得接受教育。
程昱倒显得无所谓，在找我报道的时候，他说：“习惯了，她就是这样，她在哪里，我必须在哪里。从小就这样，一刻也不能离开她半步，只要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一分钟，她费多大的劲都要找到你，然后用全身力气吼出她的不满和焦虑。”
“好妈妈，你应该为你有这么一位好妈妈感到骄傲。”我说，“尽管这种爱很难然人消化，但是，她的出发点是好的。”
“骄傲？我快压抑死了，”程昱说，“好了，报道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去参加训练了？”程昱说着指了指操场上跑步的队伍。
“好，去吧。”我说。
程昱小跑着到了杨建飞身边，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朗声道：“报告教官，学生程昱前来报到！请教官多多指教！”
杨建飞自然欣赏程昱，并不是因为他是陈老师的儿子，他欣赏的是他的不拘小节，和他说话心情非常舒畅，让人觉得他比同龄人成熟稳重。
在食堂遇到杨建飞，他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成熟稳重？杨建飞是没有看见程昱是怎样抱怨自己妈妈的。
好吧，我相信，孩子就是一面镜子，能直接折射出父母的另一面。人无完人，也许，程昱对亲情有着不同的见解。
不过后来程昱能很快融入集体，还乐于助人，我确实看到了他成熟稳重的体现。用他的话来说，他跟着妈妈到过很多机构，他也不止一次当过新生，自然知道怎样融入集体，所以，面对杨建飞，他满怀尊重，面对新的环境，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适应。
……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陈老师和程昱的对话的，问题是他们就在我的寝室外面讨论问题，但是我躺在床上，也不好在熄灯以后违反规定，穿衣到别处去溜达吧？
“妈妈，我觉得，您不应该在我休息的时候来找我谈事情，同学们都睡了，打扰他们可不好。我们可以利用星期天放假的时候再聊。”程昱说。
“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这是陈老师的声音。
“好吧，我们到那边谈，别打扰别人休息。”
“就几句，说完我就走。”听得出，陈老师很固执。
“好吧，妈，您说。”也同样听得出，程昱很无奈。
“程昱，能不能到这边来念书？我都调查过了，市里有三所高中，教学质量也不错……”
“妈，我不想再转学了，您看，我从上幼儿园起，就一直不停地跟着您辗转于各个城市，不停地转学，不停地换环境，您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决定了，等假期结束，我就不陪您了，我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学校，总是转学，影响学习。”
“程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陈老师明显很生气，我仿佛看见她金丝眼镜后面冷冰冰的眼神。
“妈，我能不能有自己的主见？”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妈妈好难过。”
好吧，打亲情牌。我听着都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好了，妈，您赶紧回去休息吧，这个事情我会很快给你答复。”
“不行，你现在必须给我答复。”
“妈，不是说就说几句吗？”
“可是你不答应转学过来，就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
“妈，我能说自己的想法吗？”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就是想摆脱我的束缚，想去感受你所谓的自由，我不同意。”
“好啦，妈妈，您回去休息，我明天就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您要是现在要我做决定，我为了让您高兴，敷衍您可不行。”
“好，你说的，明天给我答复。”
通往女生区域的铁门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我能听到程昱轻微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