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又在那片荒土地上倒腾啥？多大点的地方”。
李德明望着远处站在山顶上的老爹，他心里在埋怨:倔老头总是一个人四处寻找他心爱的土地，只要有可用之处，他都会像宝贝一样珍惜着，然后想尽一切办法，种上适合那些土地疙瘩的植物。种植这方面，老头像半个专家，这些年，李德明没少见识他爹的功劳，可他年纪大了，虚弱的身体实在叫人放不下心。自从他放下生意以来，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悄无声息地就整出一块地出来，零零星星，小小的，他几乎把时间都用在那些不起眼土地上，早已乐在其中。
刚听到来自半山腰的声音，瞬间山顶上的土地边就多出一个人来，“你这娃，和小时候一样，长着两条‘飞毛腿’，转眼就飞到眼前，就知道是你，要不会被吓一跳”。
“爹，”李德明不愿当面说出自己心中不悦的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站着干啥，快过来帮忙，你瞧，这块地多好，平整，潮湿有水分，适合种稻子，对，种上水稻，来年又多出些白花花的米吃，够你们欢喜一阵子了”。
每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丰收季节。各家各户，男男女女，老少爷们都会有自己的好心情，打谷场上，稻草堆里，处处是欢颜。一切烦恼都会被嬉笑声抛到九霄云外。嫁出去的姑娘们再远也要回到娘家来，一来帮几天忙，二来和亲人庆祝一翻，更有舍得的，亲人临走时还送上陈年稻米，显示娘家人的豪气和富裕。
李德明去年专门到城里扯了几尺红头绳，送给农忙季节回来帮助干力气活的妹妹们，她们在婆家都还算过着不错的生活，不缺粮食，倒是喜欢城里的稀罕物件。农村人少见过世面，姑娘们用几尺红头绳打成蝴蝶结，扎在辫子上，就觉得自己美如仙女了。虽说妹妹们都已做了母亲，但她们想永远年轻的小心思总也时不时地流露，这点李德明看得出来，所以顺便随了她们的愿。
李德明蹲下身，看着他父亲的活，有些心疼那双粗糙的手，但并没有想帮忙的举动。
“德明，你要记住，不管什么年代，土地都是宝。”
“爹，我记住了，土地是宝。”
“农民有土地，等于有了自己的宝贝，土地上的万物都是宝贝，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爱惜自己的土地，爱惜自己的劳动。”
“嗯，爹，我记住了，我愿意把我的汗水撒在土地上，珍惜每一寸得来不易的土地。”
“唉！我老了，好日子过不了多久，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其实，我是不该勉强你们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就像以前，我不该有那些保守的想法，总是想把你们都留在身边，哪也不让去；我已经尝到过在外闯世界的艰辛，不想让你再受苦，我曾经希望你将来继承丰厚的家业，可是结果，唉！到头来枉费心思，哪知富贵如烟一场空，还耽误了你的前程，你恨过爹吗？”
“爹，我从没怪过您，别这样想，不是您的错，”
“嗯，你说的话，我相信，自古就没有记爹的仇的儿子，那是不孝之子，不孝顺的人都不会有好报应，他们只会作孽，干出人人痛骂的坏事，就像那些强盗，恶人。你是孝顺的儿子，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是的，爹，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孝敬您的。过去的事就当是翻书，翻过前一页就算过去了，现在我们好好爱这些土地宝贝，种上庄稼，等待来年，一起庆祝又一个收获季节。”
李德明比谁都了解他的父亲，理解他老人家此时此刻，复杂，低沉，又极度自责和难受的内心世界。他太想做儿女们的好父亲，想用尽自己毕生心血，赚来不菲的家产留给后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和资历，也的确是有经营生意的头脑和胆量。他趁着年轻气盛，走南闯北，赚来了丰厚的钱财，可是临老，确因为风声走漏，盗贼起了邪念，致使全家人差一点惨遭毒手，好在最后只是丢了所有财物，性命无忧。那个风高夜黑的晚上，至今，让人不寒而栗，惊心动魄的场面还让所有听故事的人心有余悸，因为，那本不是一个故事，是真实的浩劫，是善良的心遭受恶魔无辜地摧残。一夜之间，他白了青发，从此孤寂无语，变成一个让人有些讨厌的倔老头，没有人可以走进他的心里，分担他的失落，当繁华落尽，伤感还有何意义？作为儿子，唯一能做的事，在往后的岁月里顺了他的心思。
李德明时时听他父亲念叨那个答应条件:以永不报官放过家人性命的家伙，他说恶人纵然有可恨之处，但是他却不能不讲信用，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不能反悔。所以再后来，没有人提起报官的事，只能以钱财是身外之物，有去就有来自勉。李德明很无赖，老父亲执意放下仇恨，放过造成那一场不该有的悲剧的人。虽然政府后来调查过，却也没有结果，狡猾的贼人早已躲得无影无踪，或许逃遁他乡从此销声匿迹，或许金盆洗手，但愿作恶多端之徒能够超度自己灵魂于洁净，不再害人。也只能放下自己，放下昨天灾难，就算又回到从前。有时候，李德明也觉得做人就应该记得别人的好，是那个家伙第一个站出来说只要钱财留性命的人。毕竟，人的生命比任何事物珍贵。
没有人愿意在伤痛的时候放大受伤的记忆，宁愿送走它的越走越远的背影，轻轻地说再见，即便不情愿，好不容易地忘记，也要默默抚平淡淡的哀伤，让伤不在重来。
李德明掏出袋里的麻绳，开始丈量刚刚开垦出来的土地。以他的观察，这里足足有一分的面积，四四方方，开阔，平坦，是块好地，只是管理起来不方便，光来回就得跑大半天的路，但是一想到能种出粒粒饱满的稻子，再怎么累也值，尤其还能合老父亲的心意，让他享受在土地上种植的乐趣。他年青时大把时间都花在南来北往的生意上，生意经营的顺风顺水，曾经还豪言壮语，要四处买房买地，颐养天年，没曾想，一场变故化为乌有，也好，现在有一分他喜爱的土地，种下快乐，种下心情，算是一份心的小小收获。如果有一天，还能看到夕阳底下的老人有一个幸福的模样，那将是多么开心的事。
“德明，快来看，这里有水，是泉眼，这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
李德明赶快朝他爹走过去，拿起铁锹铲了几下，泉水早已渗到满地都是，他惊喜地叫到:“爹，还真是好地方，是泉眼，对！我们最好在前面开个小池，这样一来，可以保住稻田蓄水，还可以种莲藕用来观赏，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
李德明一边说话，一边又在周围细细查看了一遍，做了记号，觉得想法可行，他决心把这片荒地好好整理出来，让土地焕发生机，就当是他送给老父亲快乐的老年礼物，何乐而不为。李德明这才真正为此事感到高兴。
“德明，过来”，
李德明只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影，他心急，连忙大声地喊：“爹，您在哪？”他知道老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禁不住风雨和上山下山地折腾；他也知道，与其担心他衰老过快的躯体，还不如能满足他快乐的心情。李德明四处寻找苍老熟悉的身影，又回头望了一眼他定好的稻田和小池塘位置。
“德明，你快点来！”这一次，老父亲的声音格外大。抬头望过去，在一片荆棘丛中，他坐在地上正傻傻地笑着，“爹，你在这干啥？满地是野刺”，李德明赶紧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周围的草腾，刺和树枝，像是解救一位可怜的人。
“别动，过来，站在我这个位置，朝前面的方向直直看过去，看见什么？”
“爹，什么也看不见，”
“不对，再看”
“还是看不见什么”
“再看，直到看见东西为止”
“哦，眼前正好看见了我们的稻田和池塘，远处是青青山坳”
“嘿嘿！这就对了！”
李德明笑了，笑的很开心，因为他的话让老父亲听了快乐，可是他瞬间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表情，那是他从未查觉过的，忧郁的，严肃的，是凄楚又无赖地，老父亲脸上第一次出现那样可怕的状态，李德明的心在颤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德明，有一天，我去了，把我就埋葬在这里，是我喜欢的地方。”
李德明在心里答应了父亲。
只能默默地祈祷，老父亲能健康，平安，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