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晚上十点多的办公室里,我和杨建飞还在伏案疾书,领导说了汇报工作不要用电子邮件的方式,必须写在信笺上,以白纸黑字的方式和他交谈。所以,我们就拉开了加班模式。现在可是2027年,想想十年前的现在,我还在被窝里拿着手机等着“敌军”到场呢,听到“敌军再有五秒到达战场”的提示,全身热血沸腾。现在,拿着笔,面对一沓信笺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学生满意,领导满意,自己满意。
我想你一定会感慨:多么勤奋的老师啊!
也许你还会感慨: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我的老师半夜伏案批改作业的身影,那一堆堆教案和如山的作业本,在一步步掠夺了老师的青春年华,等我长大了,也要像我的老师一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呕心沥血,默默奉献!
我想,能这样感慨的一定已经长大成人,为人父母的同志们吧?以上的感慨也许就是你们曾经的感慨。我敢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感慨。
说实在的,我的妈妈就是一名八零后,她不止一次地和我说,她想念她的老师们了。尤其是想念中学时期班主任文老师手写的单元测试试卷,发到每个同学手里的时候还有淡淡的油墨的清香。记得就在单元测试的前一天,妈妈做值日的时候看见班主任把一份事先写好的手稿放在油印机下面,用沾了油墨的滚轴小心而熟练地印刷试卷。班里有六十多名学生,一份试卷分两张,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在文案室里一待就是一下午,而她三岁的孩子却在门外拍着门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哭哑了。
没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而妈妈的班主任更爱她的学生。上世纪九十年代,经济和教育条件有限,除了书本以外,没有附带多余的测试试卷,为了增进学生的知识内容,班主任决定从多做题,多测试开始实行,以丰富同学们的大脑。考虑到班里大多数的都是贫困生,买试卷又会给家里造成额外的负担,班主任才决定手写试卷,自己印刷。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同学们,没有懂得感恩的意义,也没有觉悟到学习的重要性,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门心思研究放学后到哪里玩。老师依然没有对同学们失去信心,好心劝导,在教学上倾注了心血,所有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每位同学。可是,贪玩的继续贪玩,学习好的成绩还在提升。
长大后的妈妈才发现,年少无知的少年少女们辜负了老师的一番心血。最后才发现,原来不是教育不行,而是每个人的觉悟不同。
话又说回来,当你们看到我和杨建飞还在伏案工作时,不要感慨,比起默默奉献的老师,我们还是小学生级别。而且你们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们只是在写检讨。
我把所有的歉意和决心写在信笺上,足足写了两页多,我想我还没写完,我还有好多话要说。看似长篇大论,字里行间却是我满满的感悟。
如果,肖博霆没有找到,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如果,他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对我们的疏忽感到唏嘘,我不止一次想过一系列的如果……
我要像妈妈的班主任那样,对于教育要倾注毕生的精力,因为我发现我还不是一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
第二天,我和杨建飞把检讨交到领导手里,之后去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杨建飞继续军训,我继续思考如何解决每个同学的困扰。后来,领导对我们进行了口头批评,而他自己却向教育局递交了检讨,把所有的过失都承揽在自己身上。原本马上就要进行的夏令营活动也推辞了几天,准备下星期再进行,目前还要商讨如何杜绝一系列安全隐患。
肖博霆那边我抽空过去走访过,听和奶奶同住一室病友们说,他依然对奶奶不理不睬,但是打洗脸水,帮老人擦脸,去食堂打饭的事情不用别人吩咐,自己就照办,就是不说一句话。连喂老人吃饭的时候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今天上午上文化课的时候,领导吩咐我再去医院看望老人,我得令立即出发。
在病房外面,透过玻璃看到肖博霆正在喂奶奶吃饭。汤水洒了,老人一脸歉意,他则冷着脸拿毛巾擦掉,继续把汤勺递到老人嘴边。
“烫。”老人说着对着汤勺吹气,然后才慢慢喝汤。
“比那谁谁还难伺候。”肖博霆嘴里虽然这样说,还是继续喂老人喝汤。
“你不就是要说我比慈禧太后还要难伺候吗?你爸爸也是这样说的,我说,你们伺候过慈禧?怎么知道我比她难伺候?”老人不高兴了,推开汤碗,汤洒了一些。
肖博霆脸上闪过一丝愠怒,继而冷静地取掉那块一次性餐布,又拿了一块铺上,再把汤勺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推开汤碗,索性躺下,说:“你们不愿意伺候我老太婆,我还不稀罕呢。”
肖博霆在床边站了一会,拿了汤碗就往外走,我转身坐到走廊的长椅上,他开门出来就径直去了病房对面的洗漱间,把汤倒进垃圾桶,然后仰头看着天花板,紧咬嘴唇,强压怒火的样子。
我看得出他的纠结,他在刻意压抑自己。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哀嚎一声:“妈……”
……
大概过了三天,肖博霆一大早就来报道,确切地说,他是被他爸爸押过来的。
他不再桀骜不羁,他总是一个人发呆。
“肖博霆,杨玉洁老师找你有事你。”
我在操场的一个角落找到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抬腿就走,我补充说:“在教室。”
他把手插在裤兜,迈着有气无力的步调朝教室的方向走去,要是在平时,他会说:找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因为写那什么敬老院心得吗?
可是,他一言不发就走了。
他的沉默令我担忧,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怕他会压抑自己,只希望通过和杨老师的谈话,他会变得阳光开朗,我们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伪装的强大,我知道强大后面是烦恼。
想改变一个人,不是一时半会,但是,有的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人生。
我独自在操场来徘徊,那边的跑道上,彭怡然和罗子溪在赛跑比赛,彭怡然被远远甩在后面,但是,看得出来,他在尽力。他们两个的改变令人欣慰,从开始的颓废和满腹怨言到阳光快乐,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我想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昨天还看见彭怡然站在电子秤上惊呼:“哇哦!我瘦了十斤!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打趣他说:“这就是努力的结果,放弃就会反弹二十斤,坚持就是胜利。”
再看看罗子溪,之前还无精打采,面无血色,通过将近一个月的锻炼,精神气十足,稚嫩的脸庞上洋溢着自信和几许坚毅,貌似还长高一点。
我坚信,每个孩子都是优秀的,聪明的,光明大道与崎岖小路之间只隔着两种不同的教育方法。
武凌浩远远地站在跑道那边,远远地看着我,我隐约感觉到他有话要对我说,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他说。于是我大步向他走去,他犹豫了下,也向我走来。
“胡老师,我有话要对你说。”
走近了,还没等我说话,武凌浩就主动开口。
“好,去那边。”我指了指操场边的长椅。
“我后悔了,”武凌浩说,“我后悔不该和肖博霆说那些话。”
“我不管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没猜错的话,你们两个相互嘲笑了吧?其实,在嘲笑他的同时也是在嘲笑自己,不是吗?”我的话一针见血,武凌浩低头不语,半晌才抬头说:“是的,是我先嘲笑他的。”
“记住,当你揪住别人小辫子不放的时候,你同样也有把柄给别人抓,到最后就是两败俱伤。”
“我知道了,胡老师,其实,肖博霆出走的这两天,我反省了许多,我不该把肖博霆的痛苦当做笑话强加给他,你说得对,我也是在嘲笑我自己,我嘲笑他没有妈妈,而我,同样没有妈妈,我笑别人可怜,其实,我才是最可怜的,甚至是可悲的……”
我握着武凌浩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不能说成可悲,要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那才是可悲。”
武凌浩望向远处,悠悠地说:“可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嘲笑了他,后来,我告诉他,有人知道他妈妈在哪里,他本来还拽着我的衣服,听到我说的话,他放开我,再也不说话了,直到第二天集合,他就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去找他妈妈了。最起码,他找到妈妈,是件好事。”
“知道错了就好,他找到妈妈,一定会感激你的,所以,你们两个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计较了。”我说。
武凌浩颇感无奈:“我是不计较了,就希望他不要再缠着我,不要再用黑社会老大的口吻指挥我干这干那。”
“我想,通过这次的事件,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我说,“无论是校园还是私立教育机构,都绝对不允许存在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别看现在指挥别人得心应手,将来有一天会栽跟头的,你要记住,家长们每天神神叨叨的讲个不停,其实一切都是在塑造子女的立人之本,嫌麻烦,不听话,吃亏的是自己。强中自有强中手,再强大,也会有吃亏的那天,真正的强大不是欺凌。”
“是,我知道,所以,以后我们有不对的地方,老师你尽管批评。”武凌浩说,我纠正:“在学校学习文化知识,在家学习立人之本,家长也是孩子的老师,一直都是,所以,在家还得听取家长的建议。”
武凌浩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摇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问我:“那,家长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话又说回来,家长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自己的孩子,家长能把孩子带入正道,也能把孩子带入歧途。一个人的觉悟可以改变所有人,所以,迷途的家庭中需要一个觉悟的人。如果没有觉悟,就会在迷途中越走越远。”我说。
其实,我想说,比如肖博霆的家庭需要有一个觉悟的人站出来挽回一切。
这些话我只能在心里明白就行,和学生讨论另一个学生的家庭私事,岂不是成了搬弄是非的伪君子?
“我们发现父母做错了事,勇敢地站出来纠正是件好事,说明我们就是家里觉悟的人,说明我们已经长大了,”我补充说,“但是,刚才也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错事的父母依然有他们的优点,他们依然爱着自己的孩子,依然是值得我们尊重的长辈,孝敬二字不能丢。”
“胡老师,谢谢你的教诲,我想给我爸爸打电话了。”武凌浩说。
“去吧,电话亭那边空着呢。”我说。
武凌浩是个孝顺的孩子,尽管父亲的不理解阻碍了他的一切爱好,他依然爱着他的父亲,这一点我深刻地体会过。正因为通过相互之间的理解之后,他又重拾自己的爱好,也同样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理解万岁!
说到理解,我又想到了妈妈说过的事情,她在和我说她的班主任不辞辛苦自己印刷试卷的时候,说到了理解。
妈妈说,尽管班主任一笔一划把字迹写成楷书,看图写作文的图案也画得栩栩如生,但是,因为那粗糙的纸张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尽管有人在写着试卷,嘴里还在抱怨着什么,做题变得随心所欲,敷衍了事,反正,这又不是真正的试卷,只不过是手抄稿。
后来,班主任去了省城购买了试卷,一本试卷需要十几块钱,有人掏不起钱,班主任给他们免了,自掏腰包给垫上。这样的善举成了理所当然,有人理所当然拿着没有花钱的试卷,随心所欲走马观花填了几道题就交卷。那种“反正我学习就是不好,反正我已经尽力了”的理所当然挂在脸上,跑到操场打着羽毛球。
班主任煞费苦心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勤奋的往往有颗感恩的心和上进的心,不管拿到什么样的题,埋头就写,不管它来自一张糙纸还是来自一本精美的教案;懒散的无论你给她一支金刚笔,她都只会先欣赏一番之后报以嗤之以鼻,连感恩之情都懒得爬上心头,何来理解?
就像一个心安理得享乐的人,别人对他的好都是应该的,因为他就是一个可怜人,十分值得同情,但是如果别人的关心稍微微薄了一点,那么他的问题就来了:你凭什么没有上次给我的多?
就如妈妈中学时期的测试试卷,存在着两个问题:为什么要拿这种手抄稿给我们当试卷?为什么要让我们掏钱买试卷?
只能说,缺乏理解,让我们的脑袋少根筋;缺乏理解,让我们变得理所当然;缺乏理解,我们心里只有抱怨。
比如,我们一边吃着妈妈做的饭菜,一边抱怨着菜太咸,米太软,还讨论着同学的妈妈如何漂亮,化的妆如何好看。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妈妈做这顿饭的时候倾注的是对家人的爱,不爱家人,她就不会放弃保养和休息的时间来做饭和收拾屋子。
再比如,当我们从爸爸手里接过零花钱和学费时,一边抱怨爸爸穿着旧衣服去开家长会,一边抱怨爸爸给的太少,再嘀咕同学爸爸能挣多少钱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爸爸已经好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我们并不知道,爸爸为了我们,一直在努力工作,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脑袋少根筋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聪明一点,知道理解的意义?也许要体会一下不被理解的滋味才会懂得吧?
说到理解,我又想到肖博霆的家庭情况,也就是代沟产生的问题,如何跨越这个代沟,只有沟通,才能相互理解,达成共识。
只能说,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随波逐流,也在进步,老一辈还跟不上时代的脚步,难以接受新事物,对小辈的做法不理解甚至产生排斥,都坚持己见,那么,矛盾就来了,这就是代沟的产生。
如果肖博霆找到妈妈,那当然是个完美的结局,但是,如果因为存在的代沟影响交流,再生事端,妈妈再次出走,会给肖博霆带来更大的打击。沟通,先从跨越代沟起步,起步本身就难,所以,这是个难题。
好吧,首先得祝愿肖博霆找到妈妈,其他的再说。
好像,我忘了问武凌浩,肖博霆的妈妈在哪里,要是知道,我们也可以帮忙去找,毕竟,我们一心像让他妈妈回家,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我准备找武凌浩问清楚的时候,他自己就来了。
那是晚饭后,武凌浩找到我,唯唯诺诺地把我叫到操场,低声说:“胡老师,其实,我是骗肖博霆的,我不知道他妈妈在哪里,地址都是我编的。”
“好小子,你要我说什么好?你是怎样跟他说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我告诉他,他妈妈在南方的一个小工厂……地名都是我编的,工厂名字也是我编的,我现在都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当时就想着骗他,给他打击。”
“他要是相信你的话,出去找呢?你让他去哪里找?太不负责任了!”我低吼,武凌浩缩了下脖子,忙不迭地说:“胡老师,我当时急了,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看到他希望变成失望的样子,打击他一下,免得他嚣张……”
我低吼:“总之,这样做就是不负责任!我只想问你,他真的跑出去,流落他乡,怎么办?”
武凌浩愣了,慌忙把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挪开,不知所措的样子。
“幸好,他没有去找他妈妈。”我不再激动,再激动会吓坏武凌浩,曾经我是费尽心思让他做一个好孩子,没想到他的内心竟然……但是,如果肖博霆听信他的话,一门心思钻进他设计的“骗局”,我该怎样处罚他?
“武凌浩,明天把一份检讨交到我手里,不用长篇大论,我要看到你的悔意和改过的决心!”我厉声说。
“是!胡老师!”武凌浩大声回答,然后转身跑回寝室。他内心的忐忑也因为这次惩罚而得到释然。
我是真心希望从这里出去的孩子们能用健康的心态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孩子们离开的时候还像到来的时候一样,毫无改变,我又怎能释然?
“胡老师,什么事这么激动?”杨建飞从食堂出来,走到我跟前,笑问。
“没事。”我说。
“没事大声嚷嚷,刚吃饱了不消化吗?”杨建飞还在笑,他要是直接说我吃饱了撑的也算。
“真没事,还真和你说的一样,吃多了不消化。”我讪笑,岔开话题,“对了,杨老师找肖博霆谈话了,不知道进展如何。”
“明天去问问杨老师,反正我看见肖博霆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杨建飞把毛巾搭在肩膀,准备要去锻炼。他做了几下高抬腿的动作,然后慢跑几步跑进跑道。
“杨教官,不是说了吃完饭不能剧烈运动吗?”我紧跑几步追上去,和杨建飞并肩跑着。
“我可没吃饭,我就去食堂找肖博霆谈了几句,”杨建飞说,“倒是你,别跟着我跑,饭后不能剧烈涌动。”
“他状态如何?”
“刚才说了,心不在焉,话都懒得和我说。”杨建飞语气里全是无奈。
“那是找不到妈妈,失落呢。”
“好像,听说,有人看到过他妈妈。”我思忖片刻才说。其实都是和武凌浩一样编着瞎话。难不成要把武凌浩骗肖博霆的事抖出来,武凌浩再被杨教官训几句才行吗?一个人面对七嘴八舌的教训者,像即将被宣判罪行的人,还会相信谁?
“好事。”杨建飞说着又开始跑,我停下脚步,看他渐渐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