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来,远在北京的昱弟,一直着手准备母亲的传记,从母亲出生的时间,幼时的典故,学生时期的故事,还有自己童年里所能记起的关于她的一切印象与旧历,四下打听,无不收录。说要在母亲朋友或相识老人尚在的时间内,多挽救一些她生前的事迹,核准一个四十年代出生的高中生的悲苦一命,传以记之,一面是怀念,告慰,一面是给她的两个孙儿一个交代。
我对恩深义海的胞弟,大抵是理解的,我没有冷漠他的热忱,也先后几趟去寻过母亲青年时的照片,她的死亡档案,也拜访过几个老人,只是昱弟要我来执笔的打算,被我婉拒了。彼此的默契,使我相信,他知道我的委婉退缩是有理由的,便自己更为投入的收集、分析、思考,不时有故乡的往昔的母亲的言谈和相关的地方史志,友人的回忆录,等等材料,在北京投放到我的电子邮箱。我却仍然做自己的工作和读写,不为所动,只是模糊之间,要在这默契之中,寻找到不同的理由,相异的情愫。
前不久的一天,他打来电话,说在整理母亲的书信。他十五岁入伍之后,我们一周一封信,大概九年,而母亲所记怀想,叮嘱与学习工作的励志之言,盖有二十多封。具体内容,我读之前是不知道的,正是这些见字如面的善母苦亲的粒粒血字,惹动了总是微笑待世的他,千里之外的冷漠线索之里,颤动他炽热的血性与悲伤,他戚然问我母亲写那些信的情形,一些具体事情上,母亲是否有怨于己,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情。虽然那些话语低缓,我却能感到他胸中积石块垒的沉重。终究,他哽咽着难以再续。
我铁石心肠,没心没肺,站在那些往事和深深伤感的外面,用不停歇的语言,用近乎成段连篇的注释劝慰着他。这是母亲逝后我的印象中,他第一次泪痛情伤。寒冷的北京三环,他肯定一人坐在银屏面前,因为他的心扉只为亲人打开。那时刻,我了解到,他对母亲苦生悲死的伤痛,也促使浓于我更重于我的。少年离家,几乎童年时父母离异,而随父亲过活的更为悲苦的弟弟,对于母亲的这份深情,母亲可以安慰九泉了吧。
入冬以来,我的三岁小侄儿,身体一直不适,住院输水,几天前我才知道此事,也才知昱弟多日未打电话只是短信的原因,再从他要别有家室的父亲赴京照顾小侄儿,饮食调养,更足以感到小侄儿笑笑受病折磨致他何样的担忧,刚才电话的声音和对已提前离京的父亲的照旧不耐,更明证了他无宁心忧的生活。联想到我在北京的日子,他对笑笑的呵护,便坚定了我一个又有些忧心的认识:笑笑的病苦,让昱弟看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悲况,更会想到母亲病榻半载,他却不知详情未回尽孝的深深愧怍。那时,也年轻无知的自己,强硬着肩起母亲的病难,以为他在军校学业为重,如今看来,还是欠下了昱弟的忠孝之心。
我打开电子邮件,看一篇他寄来的短文,上面写满了灿若群星的童年往事,在寒冷的夜空闪烁,才知道母亲与他的童年,比我更为丰富,好多的往事,我闻所未闻。有母亲为他制作的蝴蝶标本,吟唱月弯月园的童谣,还有我们一同品尝,而我已经忘却的那炉膛之中烧熟的土豆,我们充数为苹果的浓香。
虽然,刚才的电话中,我告诉他要心硬一些,不必过于沉湎于往昔的悲情,而此时的心想,自己却萦怀着母子三人,我兄弟手足这浓浓烧熟的苹果香馥。我的儿子伯元,侄子笑笑,这生活的香味,也会被我们悄然传递给你们,我们守护的这份珍贵的财富,也将有你们传承。其情融融,其亲陶陶,华夏千户,天地万家,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