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操场上又开始沸腾起来，杨建飞响亮的训话声穿透窗户的玻璃，比催促我起床的闹铃还要管用。
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从浑噩中爬起来，熬夜的滋味真不好受，我脑海里依然在想着一些事情，刷牙的时候差点把洁面乳挤到牙刷上。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
余江匆匆从窗户边走过，我的视线被他牵引，紧接着肖博霆的身影也一闪而过。我扯了毛巾擦掉脸上的水，开门出去，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公共卫生间。
操场上的训练暂时进入自由活动状态，杨建飞在教一个男生原地踏步的要领，几个男生陆续朝卫生间这边走来。在我面前经过时还特意和我打了招呼。
我打开水龙头，拎着水管去浇卫生间旁边的花草，我的无心之举却演变成“间谍”，意外地听到卫生间里传来谩骂和嘲笑声。
“余江，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待着，我要是你，我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是肖博霆的声音，待夹杂着嘲弄，“我的那双鞋就不要了，你拿去，我知道你从小就没有穿过这种鞋，不过，”声音戛然而止，在一阵冷笑之后，肖博霆又说，“不过，一千块钱拿来，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还要对别人说：离他远点，他是个小偷，怎样？一千块钱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
“鞋我已经还给你了，警察来了也对我进行了批评，我也知错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不要再为难我。”余江唯唯诺诺地求情。
“不要和我讲条件，你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哪有资格和我讲条件？你无论走到哪里，头顶上顶着的光环永远是最亮的，光环上刻着小偷二字，没有人会看好你，不如，鞋送给你，我也不再追究这件事情，你每天识相点，我刚才都说了，对你来说也是小意思，好歹表示下心意，以我的能力，我保证没有人再敢欺负你。”
肖博霆说完，气氛安静下来。
良久，肖博霆的声音又响起：“怎样？你要是同意我的条件，谁敢说你是小偷，我绝不放火他。”
有人劝说道：“肖博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事情都过去了，鞋人家也还给你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你也给我小心点，闭上嘴给我滚出去！站住！谁要是敢告诉杨教官和胡老师，等开学的时候，我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好一个恶霸的口气！在肖博霆的低吼下，几个人匆匆跑出卫生间。
这下，卫生间里只有肖博霆和余江二人。
“怎么样？我现在就要你给我答复，容不得你考虑。”
余江保持沉默，他只能沉默。
我仿佛看到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挥舞着锋利的钳子，正围着一只沉默的羔羊耀武扬威。
“好吧，既然这样，你等着瞧吧！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丑事，包括超市偷东西的事。”肖博霆的威胁掷地有声，余江依然将沉默进行到底。
肖博霆吹着口哨从卫生间出来，大大咧咧走过花圃，看见我，脚下乱了方寸，抓抓头发，说：“胡老师早。”
“早。”我说。
肖博霆紧走几步拐过花圃，从他步调的不自在看来，我就知道他此时内心正承受着万马奔腾的折磨。
找肖博霆谈话，刻不容缓！
我关掉水龙头，正要去看余江的情况，这时他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低声说：“胡老师早。”然后目光躲闪，从我身边走过。
操场上，杨建飞正集合队伍，训练继续。
我真想把肖博霆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一顿，转念又想，让他再放纵一个小时，训练场上贸然把他叫走，那是对杨教官的不尊重，对他本人影响也不好。
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听到了他说的话，那就让万马奔腾的感受再折磨他几下。
我在图书室的窗户边坐下，看到训练的队伍解散后，随即下楼，直接找到肖博霆。
批评！狠狠地批评！
我把肖博霆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胸膛里似乎潜伏着一座活火山，愤然难以控制。
“肖同学，你今天的表现确实让人担忧你的人格，”我开门见山就说，“在卫生间你和余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肖博霆低垂着头，眼神飘忽不定，下嘴唇都快被咬出血了，他还在像兔子咀嚼食物似的磨着嘴唇。
“肖博霆，学习不错，要是能改掉打架的习惯就好了。”我明明想发火的，话到嘴边却改变了方向。
肖博霆依然盯着地上，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把他自己当空气，还是把我当空气。又或许盯着地上看，地上会长出朵花来。
“不必紧张，请坐，今天找你谈话，目的很简单，绝不是训话，只是讨论一个简单的话题——原谅。”这是我柔韧的开端，我不想给他太多的压力。
看在我是老师的份上，肖博霆走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依然低头看着地上。这是理亏的表现。
“肖同学，老师和你谈话，你不必拘泥小节，抬头说话，这是我们彼此的尊重。”我忍耐着性子，不想拿出张老师的手段解决问题，其实，我也能做到，但我没必要那样做。谈话的气氛应该是心平气和，不是在拳脚相加中哀嚎着进行。
“今后的人生如何，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但是，保持良好的人格魅力，自会明白其中的道理，”我说，“余江拿了你的鞋子固然不对，但是，你想用你的方法教他认清自己，完全不需要用敲诈勒索的方法，你这是什么？揪着别人的小辫子让他无条件服从你的命令，这个做法确实很蠢，害人害己。”
肖博霆喉结动了动，抬头看我，继而垂下头去。
“这件事你是受损失者，理应讨回公道，但是你拿回自己的东西，且东西没有损坏，过错方也受到应有的惩罚，咱就不应该得理不饶人不是？”
“胡老师，杨教官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这也叫惩罚？警察来了也不受理，说他几句就走了，我都想把他扭送公安局了，拘留他个十天八天的，让他长长记性。”肖博霆抬头看着我，理直气壮争辩。
“数量不大构不成犯罪，没达到刑事处罚的地步，盗窃满五百元以上财物才能量刑，据我所知，你那双鞋的价格低于百元，而且警察也来了，对余江进行了教育，这也是他应得的处罚。”
“打击犯罪人人有责，不纵容犯罪，我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肖博霆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余江他就是个惯偷！”
“要说犯罪，敲诈勒索也是犯罪，”我看着肖博霆说，“敲诈勒索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被害人使用威胁或要挟的方法，强行索要公私财物行为。根据《关于敲诈勒索罪数额认定标准问题的规定》，敲诈勒索罪以一千元至三千元为起点，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据我所听到的，你向余江索要一千元，他若不给，你就损坏他的名誉。”
肖博霆脸红一阵白一阵，争辩说：“我只是和他开玩笑，没有动真格。”
“如果非要动真格，我可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你，同样逃不过法律的惩罚，报警吧，我不想因为我的宽容而害了你们两个，还是由法律来管教你们最好不过了。”
“胡老师，别别别！”肖博霆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连连摆手说：“胡老师，我真是服了你了，不必大惊小怪，我只是吓唬他的，不吓唬他，他怎会改掉小偷小摸的毛病？我又不是真的要和他过不去。”
“好吧，我们来讲讲什么是原谅。”绕了半天，我进入正题，“你先说说，什么是原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给别人机会，就是给别人一条生路，也是放自己一码。大度，是一种人格魅力。”肖博霆说，“这就是我要说的，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据我所知，你找人谈话，就是以讲道理为原则，我是根据这个常理推断出你想说什么。”
好个肖博霆，逃过了惩罚，又恢复了古灵精怪，我开始不放心起来，这个肖博霆，说不定走出办公室，会直接奔余江而去，把他的目的进行到底。
是我宽容过度吗？
眼看学生踏入犯罪的范围，我怎能用视而不见当做我的宽容？任由他错得一塌糊涂？
我不禁唏嘘，大脑空白，犹如万马奔腾过后狼藉而荒芜的草原。
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看着肖博霆，他左顾右盼，有节奏地抖着腿。我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悟空，桀骜不训。
他在用不听，不看，不表态的态度默默和我对抗。
口口声声说是帮助余江改掉坏毛病，肖博霆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我突然想起一句话——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
后半句略。
教育无从下手，我岂不是枉为人师表？岂不是平庸之辈？
这个“问题”少年，难道是来考研我的教育水平的？还真让我头疼，说明我是时候融入一些管理手段了。
我无法要求他要怎样改变，沟通的意义不大，更不用说讲一些道理，这样只会让他反感。其实他已经在反感了，不然怎么如此放放肆？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点亮他内心的灯。
我抚掌说：“你说对了，原谅就是让人有知错能改的机会，给别人机会，就是给别人一条生路，也是放自己一马。大度，是一种人格魅力。有一种本事叫做：不仅要劝阻别人犯错，还能克制自己，不能让自己触犯法律的底线。”
“不过，胡老师，刚才你讲到一句什么你今天的表现确实让人担忧你的人格，我很好奇你的意思，你是说我的人格有问题，还是我的人品不行？那我还真想听你给我讲讲所谓的做人的大道理。”
看吧，刚夸两句，底气足了，反过来将我一军，还真让我头疼。
“难得你愿意听我啰嗦，”我微笑说，“人格是一个客观的概念，没有好坏之分。人品，是对人的一种评价，指的是人的品德。人品的好与坏，取决于你的性格，处事能力，确切地说，人品随时影响着你的人生。高尚的品德，是人品和人格之间的体现。”
“好吧，我承认我品德不够高尚，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先聊到这里，我和你一起思考这个问题，明天我们再讨论，也许，你会领悟得比我好。”我说，“保持你的正义感，但是不能打着正义的旗帜冠冕堂皇犯罪。”
谈话戛然而止，肖博霆一脸失落，站起来就往外走。
“肖博霆，”我叫住他，“学会原谅，你必定会收获更多。”
“我只知道，一个不懂宽容的人，将失去别人的尊重，一个一味地宽容的人，将失去自己的尊严。这是俄国著名文学家普希金说的。”
“你忘了后半句，没有宽宏大量的心肠，便算不上真正的英雄。肖博霆，欢迎下次再聊。”我说。
肖博霆头也不回，出门后一个拐弯消失在我的视线。我站在窗前，看向楼下。肖博霆跳起来，用力搂了下一个正在走路的男生。
一个人不想改变，说太多的道理也无济于事，肖博霆若想改变，需要的是自身的决心。看到他嘚瑟得连走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我的心沉了下来。
我不想和你讨论，是我看你心不在焉。我沉默，不等于被你打败。肖博霆，我们还会再讨论的。
我最关心的还是余江的情况，我费尽心思对他做工作，肖博霆从中作梗，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我强打起精神，下一堂课是文化课，学习氛围十分良好，这一切都离不开杨建飞的训练，我才真正感悟到军训的意义。良好的学风和生活作风都在训练中磨练出来，严格遵守纪律的习惯在生活中体现。
不过，精良的队伍里总有那么一匹害群之马，我说的就是肖博霆。他似乎无所事事，唯有拿余江寻开心是他的目的。
我扫了眼正在埋头学习的同学们，把心里想说的话压下去，现在唯有学习才能让我平静下来，于是我摊开手里的书，融入学习氛围中。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才站起来调整同学们的位置，以此把余江调离肖博霆。
其他人都有次序地离开，唯有肖博霆是个另类，他挤到我面前，发表他失望的言论：“胡老师，你这是在助纣为虐，他余江犯了错还要得到你的袒护，看来我来这里还真是错误的选择。”
我笑而不语，我无法和一个迷茫的少年讲一大堆大道理，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反脑”的人，唾沫横飞，泼妇骂街似的利用一些大道理说教一顿，结果不了了之。
我知道现在我不是和他讲道理的时候，讲道理有没有好的结果，且看看武凌浩和欧乐乐以及家长感悟后的结果再说。
我也相信等暑假结束，他返校之前一定会明白讲道理的好处。
余江的脖子像脱离了筋骨支撑，耷拉着，从我面前走过。
想让他抬头挺胸走路，除非唤醒他的勇气，打消消极情绪，我就不信不能把一个自卑到极点的人重新塑造。
“余江。”
我找到余江，他正坐在一个角落，望着远处，双目无神。
“明天就是星期天，你妈妈说好了来接你回家，下晚自习后在操场等她，她说有惊喜给你。”
“惊喜？”余江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能有什么惊喜等着我？她给的惊喜就是每天早晨起床就能吃到她做的早餐，还有她给的一天的生活费，再有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家。”
“余江，还记得周杰伦唱的一首歌吗？叫《听妈妈的话》，其中一句是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你说的这些话，她听到一定会很伤心。妈妈是忽略了你，她犯了所有家长都会犯的错。但是需要我们给她改正的机会，我们还要协助她做一个理想中的好妈妈。
余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妈妈只是一心想让你幸福，她一心想着拼命工作，想让你过得不比别人差，但她却忽略了你的孤单。而你，一心想着得到妈妈的关心，忽略了她的付出，矛盾就出来了。你不妨放下其他的顾虑，好好读书，好好争口气。妈妈很辛苦，你要是现在光顾着抱怨，不努力，不反思，妈妈会辛苦一辈子，到时候她光想着保护你，那谁来保护她？”
“我会试着去体会您说的这些，也谢谢您能和我聊天。”余江语气平淡如水，“我想我需要更好地感悟，明天我就回家。”
“同意回家，说明你已经迈出感悟的第一步，珍惜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妈妈的好，你会在相处中感悟到。”我说，“还有，对于肖博霆那边，你只需要坚守自己的底线，坚持自我，由他去，他慢慢会打消戏弄的念头。人毕竟不能活在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中，在乎别人的看法，你会找不到真正的自己。”
“我也想不去在乎他的嘲笑，我也想躲得远远的。可是，是他偏要来找我的麻烦，”余江愁眉苦脸，“我就想着离开这里，不要再见到肖博霆。”
我说：“躲，能躲到哪里去？你们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的，现在逃避，开学以后还不得再见面？到时候你依然躲不过他的嘲笑。不如，有事情尽早解决了，免得节外生枝，逃避对你会更没好处。”
“我没有办法，我也尽力在悔改，可是……”余江说不下去，眼里噙着泪水。
“你放心好了，有我在呢，你们谁也不会掉进深渊。”我拍了拍余江的肩膀，安慰说，“我不会让你们白来一趟的，但是，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余江顾虑重重，目光呆滞：“胡老师，您说，问题少年的标签会不会一直贴在我身上？不用别人来评价我的好坏，我都总觉得背上贴着一张撕不掉的标签，每次路过人多的地方，总觉得他们都在指着我的后背指指点点。在肖博霆叫来警察的时候，我都想打消活下去的念头，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无可救药，睡觉都能梦见几百双眼睛盯着我看……”
我不能否认余江犯下的错，但我不能让他继续在犯下的错误里沉沦，我说：“确实，每个人身上都贴着一张标签，这张标签也是自己贴上去的，扯掉这张标签的人还是自己，只有知错就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善良本质，标签才不存在。你要有一个觉悟，那就是：我是一切错误的根源，结束一切错误的人也必须是我。这就是让所有人闭嘴的办法。”
“谢谢胡老师，我知道了。”余江起身，朝我深深鞠躬。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加油，我看好你！”
“现在就要接近中午，我妈妈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来了。”余江看着大门的方向，满心的期待掩饰不住。
“嗯，是了，你妈妈说了晚上八点过来，还有八个小时零二十分。”
“我只需要妈妈和我平淡地相处，我不需要她刻意讨好我而辛苦准备一切。我只希望她累的时候回家，坐下来，接过我亲自给她煮的面条，我只想知道她工作上有没有不顺心的事，也希望她能静下心来听我讲一天中发生的去趣事，或者我的苦恼。即使我们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彼此拥抱着温暖，仅此而已。”
余江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没想到他沉默寡言的背后竟然有这些温情，只是没有机会展现出来，他一心想孝顺妈妈，只是没有机会。从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到他清澈的目光里闪动着纯真和善良。他的骨子里有种东西在诠释着什么，我想应该是“我本善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