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起床的号角吹响，迷糊中眼前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而起，接着杨建飞活动几下四肢，开门出去，只听他一声吆喝：“集合！”紧接着脚步声凌乱，操场成了操练的战场。
凌晨五点的操场只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知道，响亮的口号，整齐有力的步伐，个个精神抖擞，脸上洋溢着自信。每一天都会在收获中成长。终究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所有付出的心酸和汗水都没有白费。
从凌晨五点训练到七点，解散后，孩子们的目标就是食堂。操场上，还有几个动作不规范的少年在杨建飞的监督下，一遍遍地完成每一个动作，直到做到规范为止。
我排在等待打饭的队伍后面，都说严师出高徒，这话果然不假，经过杨建飞训练出来的少年们个个像劲松一样笔挺，目视前方，保持着雷打不动的站姿。打了早餐的少年们井然有序地离开窗口，找好位置坐下后开始狼吞虎咽。
杨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张老师利用武力都没有征服的少年们，仅仅通过几天的军事化管理，一个个都脱胎换骨似的，估计父母来了都快认不出自己的亲儿子了。
还是那句话：如果拳脚是最好的教育方法，一个充满哀嚎的世界没有什么美好可言。
那几个被杨建飞留下来训练的少年们也陆续来了，几个人和杨建飞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人羡慕地说：“你们被罚了还能和杨老师在一起吃饭，待遇不错嘛。”
杨建飞故意拉长脸，说：“下次再有人被体罚，我就和他们一起挨饿。”
“下不为例！”少年们几乎同时喊出口号。我恍惚之间以为身处军队呢。
第一节课是文化课，八点开始上课，教学地点选在礼堂，人数从五十个增加到一百个，教室太小。
我要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主要是来自每个年级的知识，语文，化学，物理，英语……总之，我像个无所不能的大夫，专攻各种疑难杂症。
“胡老师，这道题是不是出错了？”翟学析高举几何课本，我走过去，仔细阅读了题目。
“没有出错，”我说，“细细分析，你要用证明巧妙地构造一个等边三角形，使原来两个不相等的线条变得相等。”
“第二道还是不会。”翟学析咬着笔头，我看了第二道题，和第一道题几乎是大同小异，我说：“你先把第一道做完，细细揣摩，再思考第二道。”
翟学析咬着笔头苦苦思索半天，悠悠地说：“如果一个三角形有两个角相等，那么这两个角所对的边也相等，简称为等角对等边，原来这道题也如此简单。”
“这就对了，做完给我看看。”我甚是欣慰。原来翟学析也不是很笨，就是纯属手高眼低的类型，会做的懒得做，不会做的懒得思考。只要点拨一下，聪明劲就上来了。
所有人都在学习，唯独肖博霆在摇头晃脑，嘴里小声念念有词，时不时对着一边的余江笑。我正要发问，才隐约听见他在背文言文，早就听说他对文言文十分感兴趣，我走过去，想听听他在背诵哪篇古文，走过去一听，他不是在背书，而是用古文和余江交流。
肖博霆嬉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汝之吊，令尊知否？”
余江敢怒不敢言，憋了半天才说：“不要这样形容你自己。”
肖博霆愠怒，下一刻又耸耸眉，摊手说：“此人心之病，汝何如停疗？”余江一脸茫然。肖博霆更加得意，摇头晃脑说：“汝等鼠辈，穷极龌蹉之能事，汝行此不义之事，不惧五雷轰顶哉？尔无颜吾奈尔何？”
余江还是一脸茫然，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后果。
肖博霆越发得意，我强压怒火，微笑说：“问君何不乘风而去，扶摇直上九万里。”
肖博霆扭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后又恢复镇定，当即回敬我一句：“非关勿涉。”
我当即不悦，回敬：“伤人者人恒伤之，辱人者人必辱之。”完了补上一句，“智于智者尚得其智也，汝为何荒废光阴？“
余江再次茫然，看看我，再看看肖博霆，肖博霆怒视他片刻，埋头看书。
武凌浩埋头偷笑，看来他的古文学得不错，有机会找他研究研究。
下课后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刻意关注余江的动向，他依然会去栅栏边，仰头看着栅栏的顶端。这次不同，他看了一会就离开，去了篮球场看别人打球。
我佯装跑步路过球场，在他身边停下，他看到我，羞涩地笑了下，朝跑道那边跑去，我隐约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说，也就跟了过去。
“胡老师，”余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我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总是管不住自己。本来……我不是要故意拿肖博霆的鞋子的……”
“理解，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安慰余江，我不惜撒谎毁灭自己的形象，“我上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拿同学的橡皮，像集邮一样，总渴望自己有更多的橡皮，拥有各种各样的橡皮。”
余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小心问道：“那，后来是怎样改掉的坏毛病？”
“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认知错误的意识，还要有改掉坏习惯的决心，我就是在多次内心挣扎中改掉了坏毛病，这个过程相当痛苦，苦苦挣扎还没有得到乐观的结果，我三年以后才改掉。”我说，“在改的过程中我鼓起勇气和家人倾诉苦闷，和朋友说我的想法，我慢慢变得爱交流，交流，让我变得开朗。”
在我的开导下，余江鼓起勇气和我说：“其实，我第一次偷偷拿了妈妈的钱，是因为被人欺负，有个人说可以保护我，只要交了保护费，就没人再敢欺负我。”
“后来呢？”我问。
“后来，倒是没有人再欺负我了，就是要每天都要交保护费，我就只能天天偷拿妈妈的钱，我是单亲家庭，妈妈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日益增加的消费让她苦恼，她也不抱怨，就是拼命工作，还兼职了两份工作，只为让我不受委屈，可是，我究竟需要什么，她不知道。”
“你的想法跟妈妈说过吗？”
“她太忙，每天回家之后都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她下班以后还要去帮忙卖烧烤，早上帮别人送牛奶，到点了再去公司上班，一天到晚根本看不着她的人，每天醒来就能看见桌子上她给我做的早餐，还有我一天的开销。原以为中午能见她一面，我的午饭却是在学校食堂吃。”
“妈妈那么辛苦，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余江答非所问，苦水倒不完：“我几乎半年都没有见到她了，有段时间我几乎记不起她的模样，第一次偷拿家里的钱，她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偷，也没有和我讲偷东西的行为不好。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一次特意拿了家里的一千多块钱，她知道后并没有责怪我，认为是亏欠我的太多，我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我很生气，从书包里拿出那些钱递给她，她很诧异，摸着我的脸说：你拿了为什么不花？想买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拿去做坏事。
我当时很失落，原来我如果想要星星和月亮，她都会不惜代价给我摘下来，对于我的烦恼，我都挂在脸上了，她都觉察不到，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做坏事，她就会关心我，和我多说话。
后来，自从偷了同学的东西之后，被我妈打了一顿，她哭着说：我给你钱了，你要什么可以去买，我叫你去买了，你干嘛要偷？
我们的交流就是从打和骂开始。
被打以后，我收敛了许多，打我，也是一种关心，最起码，妈妈开始在意我，她关心我，我的精神得到满足。可是，我还是一天到晚见不到她的人，半夜她回家，我在客厅等她，我想和她说说话，她一脸疲惫，打着哈欠就去睡了。
后来，我变本加厉，在超市偷了东西，被人扣了下来，我妈赶到以后，边哭边打我，她说：你自己兜里有钱，干嘛要偷？偷了东西就是小偷！
然后从我兜里掏出一些钱，央求好事的人：他有钱，他不是想拿东西，他是要付款的，你们误会了。
我妈没有和我讲道理，没有纠正什么叫荣辱观，我想她也不知道。她就知道打我，骂我，她越打，我越偷，像犯了毒瘾似的，无法自拔。最可恨的是，她打完我都会说：我原谅你了。
这句话并没有讨好我。
她哪里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骂我是小偷，我的自尊早就没有了，是她激发了我的对抗心理和报复心理。也是她轻易原谅，才让我如此放纵自己，我变得无可救药，我要报复，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她的儿子是小偷，是她亲手给我贴上了小偷的标签！我本来想得到真正的关心，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伤害，我以偷东西为乐，就想让我妈亲自对我说：儿子，拿别人的东西不好，想要什么，妈妈陪你一起去买。
我希望她能对我说这些，可是，她没有说过，我爱偷东西可是出了名的，像过街老鼠一样，我空虚的心灵抓不住一点点的安全感，我寻求保护的欲望越来越强，我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谁厉害我就巴结谁，唯唯诺诺像个小跟班，人家说东我不敢往西，这些我不在意，我只想要得到保护，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开始去偷他们想要的东西，被逮住以后，我不敢多说，所有的责任都是我背。因为，他们可以保护我。”
“余江，”我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是知心朋友，谁也不会欺负你了，但是，你有心事就和我说，我也有好多苦恼不敢和别人说，我和你说的时候，你要帮我出主意好吗？”
余江腼腆地笑了笑，轻轻点头，这就算同意和我交朋友了。
我和余江并肩坐在草坪上，我在思考着怎样进入话题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罗子溪妈妈打来的。她问了罗子溪的情况，我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罗子溪这期间除了学习文化课就是画画，要么就和其他人进行一些体育锻炼，也算是回归了正轨。
“罗太太，您要是现在给他一部手机，他还不一定要玩呢，罗子溪同学的改变是所有人里最成功的一个。”我的话就是定心丸，罗子溪妈妈也感到欣慰，她说：“胡老师，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也是你们整个教育机构的功劳，谢谢了。”
“谢谢您的支持和理解，家长的满意就是我们的动力，让每个孩子生活回归正轨，让每个家庭重拾温暖，是我们的使命。”我说。
罗子溪确实改变很大，主要原因还是自我控制能力强，坚持专一的个人爱好。
“罗子溪，那个爱画画的同学，记得他在上次绘画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余江好记性，而且还在人群中一眼分辨出罗子溪的身影，“那边，单杠上的人就是他。”
我顺着余江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罗子溪，他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小小的身板悬在半空，胳膊弯曲，努力保持静止状态，照他这么练下去，一个月之后，身体一定会健壮许多。我和他可是打过赌的，他注定会赢，我相信他。
“走，过去看看。”我站起来，余江跟在身后，一起走向单杠那边。
罗子溪还在保持刚才的动作，脸与单杠平视，过了一会，手肘伸直，再弯曲，身体垂直向上移动，下巴过了单杠。再重复刚才的动作，等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连续做了十来个引体向上的标准动作。见我们过去，他歇了下来，对我微笑。
“罗子溪，”我说，“你妈妈刚才打电话了，问你呢，你要不给他回个电话。”我把手机递过去，罗子溪迟疑了下，摆摆手，朝公用电话亭跑去。
我就是怕罗子溪在改变的过程中忽略了家的意义，锻炼自理能力固然是好事，克制内心欲望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这个时候需要来自家庭的温暖，在封闭式管理的情况下，和家人沟通，就是对生活的期盼，毕竟，陪伴自己的终究是家人。交流少了，亲情就淡了。自己能够独立了，亲情也就不重要了。
我怕的就是这一点。
独立的孩子大多冷傲，唯独家的温暖才是最好的感化剂。
我希望罗子溪能够健康的改变，而不是在压抑中刻意改变。我只希望他能真实地表达自己，越活得真实越自由，越懂得自由的意义越才是真正的成熟。
罗子溪和妈妈聊得很开心，挂了电话以后他像只欢快的麻雀，走路都连蹦带跳，回到单杠这边，又从活泼的“小学生”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跃起，双手抓住单杠。
“聊什么了，这么开心。”我突然八卦起来。罗子溪说：“就随便聊了些家常。”
随便聊了些家常，罗子溪都像吃了蜜一样高兴，嗯，孺子可教也。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人家是真正的快乐。
“罗子溪画画很厉害，在他的影响下，我都在画画呢。”余江羞涩地说。
“是吗？画得怎样？”罗子溪从单杠上下来，拍去手上的灰，“我看看。”
“画得不好，恐怕要让你见笑了。”余江搓着手，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罗子溪的影子，他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唯唯诺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自信。再看看现在的罗子溪，当得了妈宝，做得了男子汉，全身散发着艺术细胞。
“画得不好没关系，每个人开始画画的时候都画不好，要想画好，总得有个过程。想学的话，我教你。”罗子溪慷慨地说。
“好啊，有空的话我就找你，我和你学画画。”余江发自内心的自卑，连拜师学艺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肖博霆在我们不远处站着，要不是我在，他说不定会找余江的麻烦。我决定了要找他谈谈，想要让余江回归正轨，先要搬开所有的“障碍”。
上课铃声响了，肖博霆所有的念想被掐断，悻悻地离开。
罗子溪答应教余江画画，余江又多了一个朋友，意味着多一份关心，多一份力量。他融入的这个群体不再是以欺压为手段拉拢人心的群体，这里是一个大家庭，只有正能量，没有负能量。一旦有负能量侵入，立即消除。
余江的事例，我总结出一些结论。
余江需要得到温暖，家庭更应该注重教育方法。余江妈妈的努力选择错了方向，她认为只要用充足的物质，才是最好的给予，她的付出没有得到余江的认可和理解，反而激发了余江犯错的念头，他用犯错来引起家长的注意，而家长误理解为是他物质上的需求，更加努力为他造就他想要的生活，然而，没有沟通，只是自以为。亲子关系充满无助，痛苦，抱怨，指责。妈妈的一句“偷了东西就是小偷”，彻底击垮了余江的自尊，也彻底毁灭了她在余江心里的形象。母亲，只是一个朦胧的字眼。
当着一些人的面说出“小偷”二字，这种过激的行为完全是错误的，是极具破坏力的，如果在说教和过激行为的刺激下强行改变的两种方法中选择一个，我选择前者，说教的同时具备了沟通的力量，有正确引导的作用，能具备说服力，让犯错的人知道真正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理服人的过程中不会提及到一些伤害自尊心的言辞，比如“小偷”，“骗子”，“坏人”等。而过激行为的刺激，导致犯错的人不知悔改，反而更极端。
没有拥抱，没有搀扶，没有沟通，没有陪伴，这就是余江的生活。
物质方面充其量就是比孤儿院的孩子好一点，其实，内心的孤独不亚于孤儿院的孩子，甚至有恐惧的因素存在。
优秀的孩子是由家庭气氛的滋养造就而成的，孩子对温暖的渴望远远超出物质的享受。情感的缺失，孩子不可能融入集体，就像“孤儿院现象”那样，自私，冷漠，怨恨，不能自律，缺乏安全感。总觉得自己被抛弃，没有寄托。
我给余江的妈妈打电话了，着重地说到关心和陪伴的意义，说到陪伴，她说：“我就是因为不想亏待他，他想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他，才很少陪伴。但是，我的付出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我上班之余还要兼职两份工作，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他？太不知好歹了这孩子，我容易吗？”
余江的妈妈在电话里哽咽着，等她平复了心情，我才说：“余江妈妈，您听我说，满足的概念有两种，精神上的满足和物质上的满足。精神上的满足往往大于物质上的满足，对于孩子的欲望，我们应当正当地满足，最好是了解他需要的是什么。有时候，疏离的亲情用再多的金钱也换不回来。余江本性不坏，一切都是因为亲情上的空白造成的。您认为他想要的就一股脑地塞给他，但是，您给的却不是他想要的，怎么办？通过沟通，交流，多抽时间陪陪他，弥补情感上的空白，在家庭的温暖下，坏习惯才会慢慢改掉。”
“这么说还真是我错了？”余江的妈妈将信将疑，“我这样做，难道是出发点错了？”
“先不说谁对谁错，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余江感受到家的意义，感受到您付出的意义，改变他的同时让这些有意义的因素影响到他，只有他心怀感恩，才能冰释前嫌。前提是，已经在孩子心里种下一颗灰色的种子，想让他感受到鸟语花香的美好世界，只能委屈您了，多陪伴，少指责，多理解，多沟通。目前只有这样做了，您的伟大，就是他改变的动力。
营造轻松的气氛，比绷紧神经度过每一天简单，您的情绪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情绪，所以，生活再苦，也要继续。快乐地继续，才是营造轻松气氛的选择。”
我长篇大论说了这些，余江的妈妈沉默了好久，我知道她在听，也许她在为她的付出感到不值，也许在思考着什么，或许还在委屈。我没有催她，等她沉淀好情绪，自然会和我说出她的想法。
“胡老师，谢谢您的建议，我回去后会细细研究。”
余江的妈妈挂了电话，我内心忐忑，家长和孩子一起改变，固然是好，但是，如果家长没有觉悟，反而迁就于孩子，怎么办？
焦头烂额的问题又来了，我打起精神，决不能放弃每一丝希望，事情的根源不在我，但是解决一切根源是我的使命！
“加油！”我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