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活泼、调皮、几乎是多动的我,整天跟在母亲后面,像一个小尾巴。玩累了,母亲就把我背在有点驼甚至还生硬的脊背上。背上的我似乎并没有太多劳累的意思——我不时轻微地直起上身,看看头顶的蓝天和不时飘过的棉絮般的云朵,咯咯地笑着。在偶尔的空闲时光,母亲就会拉着不安分的我,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看绿油油的庄稼,聆听小溪的哗哗作响,欣赏低飞的小鸟;走累了,就摘一个大而甜的西瓜,美美地享受一番。
那时的我虽然未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却经历着家长们几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宿命。懵懂无知的我不知稼穑的艰难,当然也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单调的意味。那时的我只是觉得和母亲在一块,就是最开心的,看着母亲拉着我黑乎乎的小手,心里就会踏实。
我上小学了,第一次开学,母亲把我送到学校,交给老师。母亲离去,我没有闹着要离开学校,我就那样一直望着母亲的背影,静静地望着。我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在放学的路上,我哭了,结结实实地哭了。回到家里,母亲在田地未归,那一刻,我停止了哭泣。古语说,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我不知道古语中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指的我,只是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我很少哭泣。母亲第二次来到学校是因为我的成绩没有达到进入下一年级的标准,最终我成了哪个年级中不符合标准的学生,而母亲从她被风几乎吹干了的脸上挤出的勉强笑容和对老师不住地点头的身影却深深印在了我幼小的心里。
那时的我第一次离开母亲,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被迫接受了。我学会了忍受小小的、短暂的分别,学会了稍稍理解母亲。
进入初中,母亲把我的被褥送到学校,交完学费,就走了。看到母亲为我铺好的床铺,想到母亲离去匆匆,连中午的饭都没来得及吃,我默默地走进了教室。当我把奖学金和奖状交给母亲的时候,不识字的母亲用她枯瘦如柴的双手倒拿着奖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小心翼翼一如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弱不禁风的婴儿。那一刻,我并不觉得母亲的动作有着抛物线般优雅的弧度,但我却觉得那是最美的。
初三,中考前。母亲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住进了医院,却并未对我说。当我放下中考的复习,跑到医院时,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满含泪水地走出了医院,走进了学校,走到了中招的考场。中招后,母亲再一次把我带到了田地,指着即将收割的麦地和拔地而起的秋季作物说道:“我们种庄稼,一年到头都不敢马虎,越是到该收获的季节越是这样,你对庄稼马虎,庄稼也对你马虎,你的学习也是这样,到了检验以前的努力的时候,一点都不能松劲儿。”
那时的我,不懂得几乎没有上过学的母亲为什么能告诉我这样的道理,但我懂得了母亲的意思,理解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切期望。
八月,我带着录取通知书,进入县内最好的高中。高中的我是个病秧子,每次生病就想回家,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陪在我的身边,恍如儿时。记得又一次,我发着高烧回到家中,惊讶和惊惧的母亲带着我去了村内的小门诊,荒唐的医生未经测试,用了我过敏的药剂几乎把我送上了死亡之路。当我双脚乱踢,眼前漆黑时,劳作了一整天的母亲拉住我的双肩,把我拎起来甩到了旁边的病床上。那一刻,缓过神的我听到了母亲惊慌的呼喊,“儿啊,你别吓我”;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被轻而易举地抛起,我感到了双脚划过的弧度,听到了风从耳边掠过的声响;那一刻,我突然懂得那位为救婴儿掀起6吨重的汽车的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懂得被匕首刺住心脏却坚持三天把女儿送到她母亲身边的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毅力。
那时的我,是因为觉得自己离死亡太过遥远,还是因为有着母亲的陪伴,我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我再一次看到母亲的脸庞,浑身无力的我觉得是那么惬意、安全,却没有理会望而却步的死神。
要上大学了,母亲送我去车站。当我进站从检测台上取下笨重的行李时,我一个趔趄,看到了母亲情不自禁地伸出的右手,不由自主地迈出的脚步,被安检人员大声呵斥而向后退时看着我的笔直的目光,我也看到了她的零星的白发,原来母亲的衰老,并不是一年又一年的循序渐进地缓慢进行的,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漆黑夜雨中的一道明亮而迅捷的闪电。那一刻,瞬间被击中的我,走出站外,紧紧地抱住了她。不知所措的母亲依然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重新为我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扭曲的衣服。我又一次接受了分别,接受了缺少母亲陪伴的日子。
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强大却不长大。强大的我不用和母亲分离,不长大能让母亲不再衰老。
在我的成长中,母亲没有太多的语言,有的只是陪伴,陪伴也是一种爱,一种最质朴、最不易让人察觉的爱,无言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