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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子

  “寡子”是我们老家对聋哑人的称呼。我们院子里就有一个寡子,他是我们村里同姓人家这一辈里年龄最大的,我们都叫他“寡子大哥”,不管他得见听不见都这样叫他。算起来,寡子大哥离开人世已经好几年了,但有关他的故事却始终在眼前浮现。本想提笔写写,可每次提起笔来,却总有些异样在心里涌动。

  

  寡子是解放前出生的,他母亲在他童年时就去世了,听说他还有一个弟弟,因为养不起,被送给河对面另一户人家了,虽是对河而居,但山很大,叫得答应,下河上山来来回回也得一整天。据说寡子从小是听得到说得出的,有一回生病了,等他父亲忙完农活回到家里,再请了村医来诊治的时候却因为吃错了药从此再也听不见声音说不出心里的想法了。有一年山里出了只老虎,村人都去打虎,急了眼的老虎将跑在前面的寡子的父亲扑倒在地,大家一齐上前赶跑了老虎,但寡子父亲的耳朵却不见了。三年困难时期寡子的父亲也去世了。寡子长得很帅,脸方方正正,鼻子很挺,嘴唇较厚,身材高大、魁梧,很象电视剧《血战**》里的男主角,这个主角不说话一脸严肃的坐在那里时就更象了。

  

  寡子虽聋哑,但却心灵手巧,经常编一些小筐小篓,我们最喜欢夏天他用棕树叶子编织的蝈蝈笼子。他抓蚊子也很有技巧,先是小心地将手移到蚊子停留的墙边,然后迅速动手,手掌一张一合,我们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蚊子已经在他的大手掌里“嗡嗡”叫了,我们羡慕得要死。寡子壮年的时候,有一好事村人说要给他做媒。寡子喜上眉梢,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双帆布解放胶鞋洗了又洗,后来鞋子洗得发白,看起来就更加漂亮了。隔三岔五的,寡子就把这位村人叫到家里,好酒好肉招待着,引得我们一群小孩围在他家门口,久久不肯离去,寡子就会拿筷子给我们每人夹一小块肉放到我们嘴里,有时看的人多了,他就撵我们走,我们就一哄而散,大声叫着“寡子大哥要娶老婆了”。这个村人也带着寡子去山后的村子走了几遭,但却没有看到他们带回媳妇。再后来,寡子只要看到这个村人就要拿手指在脸上刮,意思是说这个村人很“羞人”,愤怒的时候他还拿手指在这个村人脸上刮,向他树小拇指,弄得这个村人哭笑不得,很久都不敢再到我们院子来,过路也绕道而行。

  

  土地下户后,村里给寡子分了几亩田地。寡子很勤奋,每天都在地里刨,他种的玉米绿油油的一大片,种的马铃薯个头特别大。每到收获季节,他总是很骄傲地背着一大背篓,挺胸抬头地走在路上,逢人就向自己树大拇指,而把小拇指指向他隔壁的邻居(这个邻居也是一个人居住,但却以懒闻名)。每年他还要喂一头肥猪。没事的时候,他就把青草弄到猪圈里,过一段时间又翻出来沤着做马铃薯的肥料(有牛的家庭就不需要这样麻烦了,把草扔到牛圈里就行了)。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院子。每年春节回家,碰到寡子大哥,他都要比比划划和我“说”上大半天,有时还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着什么或者拿木棍在地上划字,大都听不懂,但我还是不住地点头称是,然后他就会大笑着离开。再后来,回家时总是发现寡子在屋后的小空地里劈柴,邻居说他眼睛有些模糊了,我看他的眼睛里有些白色的东西遮着(其实应该是白内障)。听说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河对面的兄弟家去一次,拿回一些日常用品。这年春节回家过年,我在屋后找到正在劈柴的他,给了他一点儿钱,他坚决不要,我硬塞进他的衣袋里。没想到我假满离开的时候,他硬是将一条猪腿送给我,我坚辞,没想到他急红了眼,不断走进走出,嘴里大声地说着什么,我只得接过这条猪腿,眼睛却有些潮湿了。

  

  又几年,邻居堂兄打电话唠家常时,我问起寡子的情况,他说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还说他经常半夜三更摸索着背着背篓走到自家地里(种了几十年的地,他已经不需用眼睛看路了),再摸索着挖一背马铃薯,又慢慢回家,可以说基本上是爬着来回的。他两腿蹲在地上,先伸一只脚往前探,再把另一只并上去,就这样一步一趋,村人总会在浓雾的早晨看见他蹒跚归来。就这样,直到冬天来临,他种在地里的马铃薯还没有完全收回。村里组织人帮他收回家并码在他千够得着的屋子里。我听了很难受,当天就跑到县民政局,找到民政局长,要求给予救助。民政局长当我面给乡长打了电话,要求按五保老人对待(据说当时不允许新申报“五保户”),每月给50元生活费,先垫一年的,随后局里将钱划过去,并要求村干部帮助将柴米油盐及日常生活用品买回来送到他家里。

  

  那年春节我回家,特意去看了寡子大哥,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过春节,他却大门紧闭着。敲了半天门,才悟到他现在是又聋又哑又瞎之人,怎么能听到敲门声呢?邻居帮忙弄开了门,将他从床上“叫”起来,他摸索着穿好衣服,径直来到火塘边。家里只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吃过饭的碗,火塘边凌乱地放着一把水壶、一只铁罐,柴角落里干干净净,一根柴也没有,只有一只生锈的铁罐斜躺着在那里。邻居帮忙抱了一大把柴过来,这时,寡子大哥已经把水壶挂在了火勾上。摸出一只打火机,又伸手到角落里抓了一把树叶。右手拿着树叶,左手拨动打火机,火机不好打,好几次都没打着,每次打完,他都会把火机凑到鼻子处,他只能通过温度变化来判断是否已经打燃了。好不容易打着了,可一拿到鼻孔处又被他自己的呼吸给弄灭了。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抓过打火机,把柴火点燃了。我用摄相机默默地将整个过程记录了下来,却发现泪水将已打湿了机子。邻居二嫂在他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锅罐都是空的,于是从家里端了一碗饭放在他手里,还冲了点滚开水在饭里,他吃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还是邻居二嫂明白,马上又去抓了一小撮盐放在碗里并用筷子搅了搅,他这时端着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在屋子里环绕了一周,发现电灯早已弃置不用了,屋梁上吊着几包东西,邻居大哥说是这几年乡上每年给他送的过冬棉衣、棉被,他都用绳子捆起来,吊在屋梁上,舍不得用。

  

  回县城后,我再次找到民政部门,向局长详细描述了寡子的现状,要求解决他的养老问题。后来又跑了几趟民政局,终于把寡子的“五保”名额争取到。当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邻居堂兄时,他说寡子大哥已经走了。据说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邻居们发现寡子的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就敲就擂,当然无用,再是一个小兄弟挪开他的门,进去发现寡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身体已然僵直。就立即报告了村里,很快,村人们就背着粮食、蔬菜和碗筷赶来了,男人帮着收拾遗体,女人们忙着做饭,本计划砍一棵大树做幅棺材,后来村干部从另一户人家家里买了一口,可惜寡子身材太高大,只得曲着身体把他放进去,然后安葬在他家屋后的土地里,和他多年以前死去的父亲葬在了一块儿。这年春节,我回家去看了他的坟墓,发现他的墓前有祭奠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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