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就象灯,灭了吗?
奶奶,这些天来,您使我的内心浸透了悲凉。我多希望有灵魂的存在,希望真的有投胎转世,希望您,以某种方式保持住永恒。
奶奶,我要为您写下这篇文章,写下我的内疚和哀思……
民国四年,也就是一九一六年。您在一个贫苦人家出生后不久,就被抱到王家做了童养媳。不想,丈夫三岁时夭折了。丈夫脚下许多妹妹之后,才生了爷爷。
爷爷比您小十一岁,虽是您带大的,封建的礼俗却让您,嫁给了爷爷。
您被别人养大,这从您生命的一开始对您的扼杀和利用,却只是根植了您,用一生去偿还对养育之恩的感激。
您,默默地接受着任何安排。
爷爷为了反抗这桩婚姻,二十九岁了(您四十岁)还离家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瘫痪在床的曾祖父捶着床丁咬牙切齿地骂着逆子,是您,独自照顾曾祖父十二年之久,独自操持着这个家、抚养两个孩子。这是怎样的忍受!
回想起来,从我记事时起,总见您早早起来摸上摸下,烧好早饭,等着我们起来,接着梳头洗碗、忙里忙外……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周而复始……我们已习惯于您忙于家务的身影,这几乎是您生命过程的全部内容。而我们并没有认识到,您是在生活的苦狱中煎熬、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
一滴水
滴痛我们的一生
滴穿我们
而我们就是不能战胜它(岩鹰《一滴水滴穿我们的一生》)
小时侯,我常常呆呆地注视屋檐断续的滴水,滴落的地面一个小坑、溅起水花:一滴、一滴、再一滴、又一滴……那是多么安详又多么可怕的重复,就象这无尽重复着的生活。而您,在这生活之狱中活过了八十个春秋!
您的美德有口皆碑。那时,有个叫九香的女人要跟爷爷。全村人都同情您,为您鸣不平,竟集体将那个女人撵出了村子。如果说一味的忍耐、逆来顺受才叫美德,那么我憎恨这种“美德”!
今天我才认识到您的孤独,您默默而孤寂的影子总萦绕着我。
您,总是坐在耳门的巷里打盹。小鸡悠闲地在门外走来走去,寻找食物。您,靠边坐着,小而苍老的身体倦缩着,似乎很费力气地打着盹。我说,不如到房里去睡一会儿,您说,情愿在这儿打打瞌睡,上床反倒睡不着。您为何适应了这种疲劳的睡眠方式?就象您,安于这永无休止的疲劳的家务生活?
您不认识字,也看不懂电视里小人在做什么。热天,当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看电视,在一起谈论有趣的事情,谈论今天的节目时,您,悄悄地一个人到床上独自坐着,扇着笆子叶。您在想些什么呢?假如心灵中死水一潭、没有思考,假如为生活而生活着,那将是怎样的枯寂与渺茫?!
在沉沦于岁月之狱的无以言说的痛楚中,您总是在憋得难受时独自来到公婆的坟上哭诉。公婆就是您的父母,您,没有地方可以回,没有人、可以倾诉。就是爷爷退休回家,也未能与您和睦相处。爷爷出去钓鱼,,您招呼满塘满堰地要当心,爷爷却顶撞您,事情就是这样矛盾,就象孩子对母爱的反抗。
您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每一个人,以忘我的爱包容着每一个人。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和叔叔带些月饼糕点给您,您却舍不得吃,用碗装着高一脚矮一脚送到我房里,我却不耐烦地嫌弃不好吃,叫您拿走!我内疚,我曾这样地对您不敬!
因为痛苦的绝对性,您的青春褪尽了所有烂漫的光彩,您活得这样唯唯诺诺、任劳任怨。您的忍耐和操劳维持并造就了这个日渐繁荣起来的家庭。可是,当弟弟从哈工大回家三天头上,父亲和叔叔及弟妹全都不约而同地回来团聚在一起的时候,您,却在这几天里走尽了人生!我们站在您的床前眼睁睁地看着您走了!……那几天,我们想一步也不离开您,在房里陪着您,不让您在死的时候仍然是孤独的,您却怕我们不适于房里的气味,让我们别进来……奶奶!您活得这样无我!
为什么失去了才顿然醒悟她的珍贵,为什么我们总在不经意中忽略那些默默而忠诚的人。您,默默地劳累了一生,又默默地走了,至今我们才感到如此的失落!奶奶,您知道吗?当您永远闭上双眼的时候,在您苍老而瘦小的尸体旁,全家人以怎样的声音在您的床前嚎啕!奶奶,您知道吗?把您送上山之后,爷爷竟茶饭不思,一天几次跑到山上跪在您的面前恸哭忏悔,这一生的忏悔和内疚该怎样赎回?奶奶,您知道吗?我是如何的痛恨自己,您在的日子里,我竟没有和您真正亲近地在一起甚至一起说说话,我竟一直忽视了您的存在!
妈妈说,这几天晚上我老是说梦话,很怒气地训斥弟妹:“你们为什么不多陪奶奶说说话,只知道自己的天地,你们知道奶奶有多孤独吗……”然后哭着醒来。回想从前,我曾以“代沟”这样愚蠢的词汇来解脱自己对于亲情的疏远,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低劣。
记得那是冬天的阳光里,在屋前的稻床边,我跟您曾有过共处的一上午,有着孙儿与奶奶的亲密。虽然我一直是顺着您的意思敷衍着许多我不屑的话题,可是,却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以致于,成为我唯一用来聊以慰藉而温馨的回忆。
奶奶,如果您能重新活过,我愿握着您苍老的手,让它青春,让您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悲痛和忍耐的艰辛,还在阳光驻满稻床的、冬天的上午,让您的内心盛开青春的鲜花……可是,万物皆流啊,这是一条不归路。您走了,永不再回来!
如今,每次在归家的路上,驻足于您安身的山头,这是多荒凉的农村,而您睡着地方更是一遍枯寂。唉!这活着又死去的地方!
奶奶,我该怎样弥补对于您的内疚?写下这些文字又能怎样呢?奶奶,请让我在夜里梦见您,跟您说说话,以使我的内疚和悲哀有所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