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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如山

  三年前父亲走了,历经病痛却依旧无只言片语诉说给儿女。因为从不呻吟,我们还尚心怀侥幸以为父亲能战胜病魔的时候,他却悄然熟睡般地、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走后我才深深地意识到,我的心中再也没有了温暖的阳光,再也没有了开心的笑声……每当冬日里,看到暖暖的太阳地儿,一群群闲适的老人,悠哉游哉地晒着太阳聊着天;每当节日里,看到一拨拨的儿女,提着大包小盒兴致勃勃地去看父母,我就任泪水肆意横流:太阳地儿,再也没有了我亲爱的父亲;节日里,我的心灵也没有了归宿……流浪的心只能疼裂成碎片儿……

  

  “父亲”这个词也是我三年来近乎不能碰的话题,只要提起,我的泪,瞬间就决堤而下;我的胸,瞬间就堵得窒息!无限的思念,无尽的悔恨!我平凡、勤劳、善良、博爱、包容、谦卑的父亲啊,您在那边还好吗?您决然而平静地走了,却把无边的愧疚,无止的心痛永远留给了未能尽孝的儿女们。每每想到今生已无法再听父亲的声音,无法再见父亲的容颜,也无法对父亲大山般的父爱做点滴的偿还,我都悲痛到肝肠寸断!我多想把这对父亲点点滴滴恩情记忆的泪珠儿,穿成珠链,永远地挂在我的胸前……

  

  一

  

  依稀间,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个时代只有成年人要承担的许多苦难,哪里会有父亲的片刻轻闲!

  

  六个未成年儿女要养育,最小的还嗷嗷待哺。母亲不仅有间歇性精神病,而且重病缠身,总是挣扎在死亡线上。从我记事儿起,母亲在家最好的精神状态,就是早上阳光好的时候,被人搀扶着坐在靠山墙的地方晒一小会儿太阳,其它时间则是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父亲则永远是忙碌不停的。

  

  因为医疗事故,我的腿自幼残疾,原本居住在离矿部很近的家,为了我将来上学方便,搬到了离学校很近的两间破旧的茅草屋。每当我早上被父亲叫醒的时候,早饭已经做好了,而且早上饿着肚子去上学的哥哥姐姐们也已经在课间回家饱餐了,又去上学了。如果是冬天,父亲总是把我的小棉裤小棉袄先在火上烤得热热的,一面拿着衣服快快地走到我跟前,一面说赶紧赶紧,一会儿棉衣就不暖和了。我一听到是热棉袄,也总是迫不及待的迅速爬起来,让父亲把我套在暖暖和和的棉袄棉裤里。屋外天寒地冻,我,在父亲的呵护下享受着春天般的温暖。

  

  我起床后,父亲也觉得早晨母亲喝完中药的间隔时间到了,可以吃饭了,就给我们娘俩端饭递馍。我清楚的记得家常便饭是苞谷糁稀饭,或者面汤里打鸡蛋。如果是苞谷糁稀饭,父亲一定会慢慢的把稀饭最上面的米油盛给母亲,如果是面汤里打鸡蛋,他也总是把鸡蛋捞给母亲。我那时总也不明白,最好的都给妈妈了,为什么父亲还那样怯怯的。直到后来母亲发脾气抱怨,我才明白父亲心里深深地愧疚:因为他没有能力给病人特殊的病号饭……

  

  照顾我们都吃完后,父亲就拿着镰刀,扁担和麻绳上山去了。父亲走后我心里就开始恐惧,害怕病重的母亲再昏死了怎么办?更害怕万一她的精神病再次发作了怎么办?我经常是为了讨好母亲,没话找话说,可四五岁孩子的话怎能让一个病重的人开心?结果往往召来一顿训斥。于是我更惶恐,总盼着父亲赶快回来。我使劲往对面的山上看,当看到山顶上有个人顶着一个大包似的麦秆垛慢慢的往山下移动时,我就知道那是父亲割草回来了,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于是就想父亲今天会给我带回来什么:是一把红得发黑的酸酸甜甜的酸枣?还是一只个儿大身壮的活蹦乱跳的油子(学名蟋蟀)……我总是在期待中静静地快乐着。童年的我对家的记忆像永远像浸泡在黄连水里,而您-我的父亲总能在我饮过黄连水后悄悄给我几粒蜜甜的白糖。

  

  那一年的深秋和冬天,父亲割的黄蓓草(只知道这样叫,却不知道到底怎样写)在我们家院子旁边堆的真得像当时农民场的大麦垛了。我很好奇的问割那么多草做什么,母亲也反复地说着心里的担心,谁家孩子玩火的话,都会连草带家里的草房一同烧掉的。可父亲总是一句话两个字:有用。

  

  从山上归来的父亲,卸了草垛就开始为午饭忙碌了。那时的忙碌不是为了丰盛的饭菜,而是为了有的吃。父亲或和面擀面,或揉面蒸馍,或擦鏊子烙油旋饼改善生活……每到这样的时候,回到家里的哥哥姐姐们也总是雀跃的;不过最难熬的是到了该买供应粮的前几天,每每要断顿。操心儿女挨饿的母亲已经开始唠叨埋怨您了,父亲是从不会辩解的,不是双手抱头蹲在炉子边,就是默默地抽烟。如果母亲再看不到父亲的行动,那又将是一番狂风暴雨发作;于是我常常低声催问父亲父亲就说去邻居家借。有时借一家就够缺了,有时得一碗一碗借好几家。后来父亲也学着别人,去农村买黑市粮。那时家里因救护母亲的命,已经债台高筑,所以父亲买黑市粮,只买黄苞谷,从来舍不得买麦子。这样一直持续到我上学。我清楚的记得有些同学带到学校的蒸馍是白色的,用手掰开,蒸馍虚虚的还掉白白的馍花儿,我就想,这样的蒸馍蒸的时候里面加点糖,是不是就是面包了?而我们家的蒸馍,即使馏过,用牙一咬,还是硬梆梆的,留下一道道牙印。我就告诉父亲,我也想吃白馍。父亲再买黑市粮之后,家里就真的蒸了白馍,可我一吃,口感和味道觉得还和以前的一样。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很费劲儿买回的白玉米面。我的这个不懂事的要求,不仅让父亲费了这么多的心思,还连累父亲当时受了母亲多的数不清的数落,嫌父亲不知道心疼孩子。

  

  忙碌完午饭,父亲就该上班下井去了。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深夜几时归来,从来没见过父亲歇息。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饭做好后他又会来叫醒我……父亲总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着,直到来年春天。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做另一件事。打土坯。父亲把潮潮润润的面土先铲到模具里,然后在举起上面是木柄下面是圆石的石夯一下一下把面土夯实成块。当时我不知道那石夯有多重,只知道父亲锤一会儿就满头是汗。父亲把成型的土坯一块一块的垒好,凉着,等待干了使用。在我眼里错落有致摆放着的土坯就像电影里演的公园里的花墙一样好看。

  

  土坯打够了,父亲就做第二件事。把门板卸了,横着立在地上,门板两头绑两根绳子,每根绳子的两头各绑一块小小的石头,然后再把秋冬割来的黄蓓草一把一把整理好,顺着门板放好之后,你就像穿梭一样用准备好的绳子编织这些草。不一会门板上就会垂下父亲编织好的草帘。太好玩儿了,我总是乐此不疲的帮父亲翻绳子。现在想来那时我一定在帮倒忙,可记忆里父亲总是笑容满面地夸奖我说:“扎实!”(河南话很棒的意思)。

  

  那一年春天当父亲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有一天家里来了父亲的许多工友,挑土,担水,和泥,掀了房顶以前发黑的茅草,重新在房梁上钉板,铺放草帘,上泥,缮黄蓓草。啊,原本破破旧旧的房顶转眼,就像过年一样穿上了新花棉袄!远远地看,房顶的草轻轻地随风抖动,风吹草斜,却又整齐化一,那种温暖的美感终生难忘!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不能代替我心中父亲修缮的茅草屋!

  

  父亲能修缮房屋,却不能修复母亲的性格和身体。母亲常常会因为家里不合心意的琐事而生气,而导致精神病发作。在母亲歇斯底里中,也许缸破了,也许锅烂了,也许一摞碗碟都碎了……那种发作的场面总是让我们心惊胆战,如果有个地洞,我们孩子们都愿躲身其中自保……而必须面对这一切,必须出来担当的,只能是父亲!母亲的撕、抓、挠、打如果落不到别人身上,就会把自己打的口鼻出血,父亲又怎会让一个病重的人自虐呢!母亲这样超体能的一番疯癫之后,必定精疲力竭昏死无疑。求医抢救苏醒之后,母亲又是一月四十的卧床不起。父亲依旧每日煎药递饭,依旧每日下井上班。这样的日子我从未听到父亲的抱怨,更从未看到他的怠慢……

  

  有时当母亲病情轻点、心绪好的时候,也会给我们众姊妹讲她的故事。幼小时的母亲应该是外爷的掌上明珠,外爷外出做客,总带上母亲,给她夹最好的下酒菜吃,也让她替外爷猜媒行酒令;少女时代,母亲是村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女孩,纺花织布,绣花裁衣,磨面做饭,样样拿手,大舅上洋学堂的学费都是母亲靠自己一双灵巧的双手挣回来的。母亲说,那时大舅交往的朋友,都是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杖的绅士。外婆是见不得这种装束的人的,母亲却很是喜欢。后来家乡解放,大舅就当了县里的领导,不久就调到省里当干部去了。父母的婚姻是那个时代凭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确定的娃娃亲。恰好到土改时,父亲家里因父亲伯父被刀客(就是土匪)杀害,妻子改嫁,他们家里的人均土地就多了,于是被划定为富农成分。母亲就在全国人民都庆祝解放的喜庆日子里,变成了地主人家的儿媳妇。刚过门就整日陪着陌生公婆挨斗挨批,含羞受辱,这种新婚生活使母亲痛不欲生。大舅也想帮母亲从这桩婚姻中解脱出来,无奈在那个时代,外婆以生命捍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习俗和家族的尊严,任何人不能抗拒。后来父亲就跟随熟人从河南到陕西来下煤井,立足之后,接来了母亲。

  

  心高气傲的母亲原以为来陕西就摆脱了生不如死的日子,就会住进红油漆门、透明玻璃窗的房子,就会过上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可真正来了才知道,她的新家就是一孔潮湿的破窑洞,几件简单的家具。这样平淡的日子平安的过了一些年,当"文革"开始后,平素吃苦老实本分为人的父亲,有人要以“富农成分”为罪名带高帽子,要游街批斗。似曾相识的噩梦让好强的母亲无法接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紧接着我的腿因医疗事故也残疾了……许多变故叠加在一起,母亲从精神到身体彻底崩溃了……

  

  当我们姊妹如故事般听的入神的时候,父亲总在旁边低着头,默默地不做声,搓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好似他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害得母亲如此痛苦。

  

  二

  

  坎坷中苦难前行,苦难中顽强成长,我们六兄妹就在多病母亲的雕琢中,在勤劳父亲的养育下长大了。

  

  两个哥哥分门立户后,排行老三的姐姐学校毕业后也到外地医院工作了。于是母亲选择了跟随姐姐。我十分清楚的记得三十多年前老母亲和我离别时的情景,“青儿,妈跟你姐走了,那里养病条件好,你今年都十三了,你在家……”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说:“你放心走吧,我终于不害怕了!”母亲当时脸就沉下来,我知道急嘴急舌的我又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了。可是这能怪我吗?母亲在家的日子,家里永远是阴沉沉的天,不知道狂风骤雨什么时间发作,也不知道风雪交夹什么时间到来!

  

  母亲走后,父亲依然不愿意管钱,于是自然就认定我是保管他工资的最佳人选。每个月开资还过债后,余留的能保证我们一个月生活费的工资他依旧交给我,这一交就是永远。父亲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问过自己的工资。当时父亲是矿上工人中工级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在那个工资极低的年代,父亲因为吃苦耐劳,升级次次有;又因为在井下采煤面救人受重伤,脸都被雷管崩花了,伤口治愈后,矿领导想照顾有伤病的父亲,调他到地面工作。可父亲为了多挣工资,贴补家用,坚决拒绝了许多井下矿工求之不得的这种机会,坚持在井下工作,直到因职业病不得不退休。矿上为此又嘉奖父亲一级工资。这一级工,在当时多少年都没人能超越;这一级工,在当时多少人都羡慕不已;这一级工,是荣誉,是责任,是父亲用血和爱换给我们的!

  

  虽然父亲工资很高,可自己除了抽九分钱一包的羊群牌香烟算是奢侈品之外,几乎不再多花一分钱。衣服一年四季都是劳保福利装劳动布工作服,衣服从新新的深蓝色,穿到完全褪掉色,然后是肘部和膝盖打补丁,最后成为下井的工作服。夏天父亲在家,是从不舍得穿鞋子的。我曾经很担心的问父亲,脚不怕石子儿咯着、刺儿扎着吗,父亲倒很自豪的抬起脚板让我瞧:父亲的脚板,历经岁月赤裸裸的打磨,已经变的像硬塑料,刺儿、石子儿都会被拒之门外。

  

  父亲也从来不舍得多休一个班。有一次,我感觉平时吃饭很快的父亲,咀嚼食物时慢了很多,我问他怎么了,父亲说没什么啊。怎么可能呢,我很奇怪的看父亲,看见父亲布满煤尘黑点的腮帮子上,有个大大的红疖子(因工伤父亲的脸部布满煤尘黑点)。长疖子很疼的呀,邻居大婶长疖子又是挂吊针消炎,又是开刀取脓,而且说长疖子的部位和周边都疼的无法触碰。我问父亲疼吗?父亲说疼。我说,你怎么没说呢?父亲说,说了就不疼了?我说,每嚼一下食物,腮帮子带动疖子,就会钻心疼吧?父亲嗯了一声。我说那就休一个班吧,父亲说,就这点事儿还休班?这个疖子从发硬到长熟化脓持续了近一月,父亲硬是一个班都没休!

  

  父亲长期从事井下作业,工作中任劳任怨,生活上当爹又当妈,身体很是消瘦。我记得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和父亲比腿的粗细,我的小腿竟然比父亲的腿粗。我发愁的说,我怎么这样胖呀?父亲这次却开心的接着我的话说,谁家不爱养个胖娃娃呀!那时矿上实行班中餐制度,每天下井的人上井后会领到一块儿喷香喷香的葱花油烧饼。我们吃惯包谷面硬窝窝的孩子们,每天早晨醒来,见了这样的食物,如同吃了美味的年夜饭。后来父亲天天下班都把班中餐带回家,我们三个孩子一方面打着牙祭,一方面也劝父亲,您下个班别把班中餐带回来了,您半夜下班多饿呀,自己吃吧。父亲却很自豪的说,这是我下井给孩子们挣的娃娃餐!

  

  父亲总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给我们,却从没有给我们诉说过什么,更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记得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见父亲在炉子边坐着,一口一口悠悠地抽着烟。我睡意朦胧地问,下班回来怎么不睡觉呀?父亲说烧口水喝喝了再睡。我当时心里一激灵,睡意全消。父亲对我总是心疼,同样是孩子的我,每天晚上得给弟弟妹妹做饭;而我却从没想过下井后半夜回家的父亲,夜里回来吃什么喝什么!现在想想:父亲下了一天井,饥肠辘辘拿着班中餐却从来没有吃过,一直要留给孩子当早饭,这是怎样的父爱,这是怎样坚强的父亲

  

  父亲很少批评我们,即使我们做错了什么,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安慰;有一年春节前,矿上发奖金,父亲告诉我,这额外发的几十块钱不还债了,置点什么年货吧。我们仨孩子都说全割成肉,好好地吃顿肉,父亲爽快的答应了。他上班去后,我们仨孩子看着这块生肉,都已经垂涎欲滴了。弟弟提议我们煮肉吧,于是我们说干就干,弟弟烧火,我先在炉子上放锅,然后放进去洗干净的肉,再往锅里添水。弟弟把火烧得旺旺的,看着红红的火,我们都仿佛吃到香喷喷的肉了,,,,,正想象着美味,弟弟嗅嗅鼻子说,姐,什么味这么难闻?我们赶紧找怪味发源地,,,,,,原来我煮肉时先放肉,后添水,肉直接粘在热锅上,经过旺火烧烤,肉已经焦糊的不像样了。哎,好不容易过一个肥年,却让我给弄糟了。第二天早晨,当我很内疚的向父亲认错时,父亲一点也不很气,还安慰我不要害怕,焦糊的肉研成粉面,小孩子服下,还开积食呢!

  

  妹妹高中的最后一年是在家门口的学校上的,每天第二节课下了,父亲都会买上烧饼在学校门口等着她,热的,焦的,刚出炉的,香喷喷的。至今她依然能够回味到父亲的味道,也会回味起那天天的烧饼味道……她高三做不出试卷,半夜从写字台前的窗子把所有的所有全部丢出去,蒙头大哭,父亲就会不温不火地一一拾好,从窗子外面塞进来,不会说安慰的语言,但第二天早上必定会看见窗前会放一个她爱吃的苹果,或是一杯泡好的茶,父亲会告诉她:说喝了就败火提神,才好上课……。

  

  平凡的日子就这样艰难而温馨的过着,渐渐地我们姊妹仨也长大成人了。当把曾经救治母亲欠下的债还完后,当把哥哥弟弟们结婚欠下的债还完后,当供养小妹学业有成工作后,年过六十的父亲终于是无债无负担一身轻了!父亲结余的工资,他自己从不问累计多少了,也从不让为他添置任何东西,他只有一句话:你先拿着,赶明儿你们姊妹六个谁遇事谁花……

  

  我亲爱的父亲呀,您是你们那一代少有的独生子,年幼时也是娇生惯养的,还进过私塾学习多年。但生活并没有让你成为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把您历练成了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家庭擎天柱!回想你的经历,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就背井离乡从河南到陕西找工作,冒着生命危险从事井下工作,这份职业竟然成了您终生不愿改变也不能改变的工种!直至一九八四年因煤矽肺职业病涕然离岗。三十年的井下工作,经炮崩毁容之惊,伤筋断骨之痛,然养家为天,艰辛不悔其业;爱子情深,琐事悉尽承担。家庭负债,却坚持独自偿还,40多年的岁月,一边养家一边还帐,直到年过花甲才无债一身轻!

  

  三

  

  劳作贯了的父亲即使退休了,他也从没让自己闲着,于是就在山坡和河滩的几片荒地种菜。这片儿地种豆角,那片儿地种白菜,辣椒地里再配种指甲花……夏天,菜地里绿了豆角,红了辣椒,煞是喜人。平时不爱言语的父亲、唯恐大家不喜爱他的菜,总是夸他种的菜是绿色蔬菜,无化肥,无农药。秋天,儿女家,邻居们,都不用去菜市场买过冬要腌制的菜,萝卜、白菜、芥菜、雪里蕻,想腌制多少,就到地里拿多少。克勤克俭的父亲,从未在这此方面计较过,别人越是喜欢他的东西父亲就越是开心。

  

  儿女们个个都成家了,都希望过了半辈子艰难日子的父亲,离开他居住了几十年的破旧私房,随儿女们生活,颐享天年。父亲却坚决不答应,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住在自己修建的屋子里生活的才安心。并叮嘱我们有能力的话,就帮帮姐姐,姐姐一直照顾妈妈,很不容易。说他自己还能劳作,又有工资,母亲身体不好,又没有经济能力,让我们把对他的孝心都给母亲。在我记忆中,这是父亲对我们这些孩子仅有的教导内容。父亲退休后工资仍然很高,但生活却依旧节俭,他一个人生活,总是下点白面条,或是买点蒸馍就是一顿饭了;他的工资卡也从来不拿,总让儿女们保管。除去生活费结余的钱,儿女哪个遇事哪个用。先是嫂子做心脏搭桥手术,父亲的存款全部资助,接着又攒了几年钱,小妹成都买房,父亲的存款依然全部资助。孙子们考上大学,父亲出手更阔绰。逢年过节,儿女孙子们去看望父亲父亲给孩子的压岁钱,总是比儿女们买的礼品值钱,孙子们都说,爷爷你赔本呀!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高兴!高兴!然后再把这些高价礼品乐呵呵地分给亲朋好友邻居们享用。当奶奶九十岁寿终正寝时,父亲又不让儿女拿一分钱,一人出资办了奶奶的丧事。

  

  有煤矽肺病的父亲,退休后不仅一直照顾着奶奶,始终一直劳碌着。平时身体有什么不适,总是简单的买点比如土霉素、氨茶碱之类的西药服用。我们也曾经建议父亲,职业病是免费看病的,人家职业病人都是住院养病,您也去养养病呗。父亲总是说,我又没啥病,住啥院?

  

  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爱护过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所以父亲常说的这句话,麻痹了我们所有儿女的“孝感”神经。我们都以为父亲身体尚好。却哪想我们的父亲住进医院一次,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每到冬天,煤矽肺病的父亲都会呼吸困难。三年前的那天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下得更早更大,弟弟和父亲通电话,感觉父亲说话底气很弱,建议父亲住院。固执的父亲这次没有拒绝。我去医院看到近乎一米八身高的父亲,蜷成一团在病床上打吊针。我问很冷吗?父亲说这样窝着,呼吸舒服些……然后又非常不安地说,看自己多没成色,下雪了还得住院,让儿女们不得安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父亲肺病的严重性,居然跟父亲开玩笑说,您这次乖了?听儿子的劝了?

  

  父亲住院期间,总是歉意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忙,他给我们添麻烦了。饭量也一天比一天小,我问父亲是否饭食不可口,劝他多吃点,父亲说每天不活动,当然就吃的少了,不要担心,他身体没事。他这话又一次麻痹了我们的思想,没意识到父亲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后来当父亲独自走到厕所都很吃力的时候,我就建议他使用便盆,可父亲坚决拒绝,说不习惯,无法使用,每次都坚持自己走到厕所。短短的几步路,哪怕走几步歇三歇。白天再打吊针的时候,就不和我聊天了,半张着嘴,昏昏睡着。我端详着父亲的脸,原本方方的国字型脸,现在缩成窄窄的一绺,两腮因牙齿脱落而深深洼陷,顺着父亲半张的嘴巴看,舌头底部布满了像芝麻一样的紫色粒粒。哪是什么病变吗?我当时吓了一跳。当吊针药液滴完父亲开始说话的时候,我急忙问父亲,嘴里疼吗?有异样的感觉吗?现在想来父亲也许看我太紧张了,是安慰我说吧,没事,不难受,不疼。我居然又一次愚蠢地信以为真了!

  

  父亲临终的前一天,是冬至,我弟媳妇特意包了羊肉饺子,送到医院,告诉父亲,很香的饺子,一定要多吃点。父亲却说不想吃饺子,只想睡觉。我问是哪里难受吗?父亲说没有难受,就是想睡觉,也不想让我们和他说话。我们叫来了医生,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不吃饭的话,就挂点营养药吧,晚上又追加了几瓶吊针。我和哥哥守护着父亲挂吊针。夜里父亲不能安静的躺着,不是蜷缩着身体窝一会儿,就是让把他的后背垫高些,不说哪里不舒服,只说换个姿势舒服……

  

  终于天亮了,父亲清醒后,对我兄妹俩歉意地说,你们一夜没睡好,回去吧,今夜也不要来。我看父亲枯树皮般的脸色有点潮湿,有点泛红,就叫来了医生。医生询问父亲,哪里不舒服。父亲简短地对医生说,不麻烦你,不难受,想睡觉。说着就闭眼睡去了。医生就开处方挂吊针了。

  

  当嫂子和弟媳来医院看父亲时,见父亲安静地躺着,滴着吊针药液,就说她们陪伴父亲,我和哥哥先回家休息一阵,夜里还靠我们陪院呢。我想也是,就回家了。回家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十分钟就到家了。刚进门手机就响了,让我返回医院。我心里在想父亲怎么了?有严重情况了?我甚至想象着像电视里的镜头一样,被一群医护抢救者,但又想不会突然那么严重吧。等我返回医院时,感觉短短的一段路程,怎么再也走不到头了。

  

  刚进医院大门。就有弟弟的同事在门口接我,说,他和弟弟也是刚来医院看父亲,弟弟让他在门口接我,让我镇静点儿。真的情况很严重?我顾不得多问。到父亲病房时,看到嫂子、弟媳在抽泣,弟弟在流泪,父亲展展地平躺在床上。熟识的医生叮嘱我,千万别把眼泪流在父亲身上。我随着自己一声迸发般地尖叫扑在父亲身上,怎么可能呢?病人没有呻吟,医生也没有通知,就这样走了?不可能,一定是噩梦!我叫着父亲,摇着父亲,又不知被谁拖出了病房。我顿足捶胸的拍打,声嘶力竭的哭号,却依然不能发泄心中的悲情……

  

  有人从病房出来告诉我,当闺女的只有擦干泪才能给父亲最后洗脸。我不得不强忍着哭声去给父亲洗脸。父亲的表情宁静、安详,仿佛这个生死离别的场面跟他毫无关系,那一刻我倒忘了悲伤,感觉父亲真的安静的熟睡了,真好!他这一生真的一直在忙碌,在劳作,在为几代亲人付出,少有片刻这样的闲适、安静,更少有人像现在这样,以父亲为中心,为他忙碌。

  

  当别人认为我完成程序,拉我离开父亲的时候,我的思维又回到现实,大声恸哭。我的父亲真的走了,空着肚子走了,没有一声呻吟地走了,没有给儿女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地走了,选择没有儿女在身边的时刻,毅然决然而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父亲永远地走了,留下儿女们无穷无尽地去悔恨自己的大意,自己的不孝。不要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儿女们都很清楚,这种话安慰不了自己愧疚的心理。我们曾经习惯了父亲的包容、坚强、隐忍、给予……现在却再无法消除内疚的心境了……

  

  父亲就这样离去了,静静地,一如他与世无争的性格;虽然心中有千般不忍,但我还是知道父亲是真的解脱了。生前从未受到过应有的关爱,总是被我们忽略着,虽然他从没有提及过,但我们知道,生活和爱他的人都欠他的太多了;他没有过抱怨,没有过索取,他的一生都可以用心地无私天地宽来印证;他的生活是不美满的,但他的人生是无悔无憾的……所以他能够静静地离去……

  

  父亲就这样离去了,那曾经养育我们的老屋里的樱桃树已经又在孕育果实了,院里那棵梨树上丑陋的甜梨儿也已经成熟了一半;山墙边的葡萄架上也是硕果累累,他的花花狗仍旧在院子里撒欢,院角旁的那棵朝天椒还在顽强的长着,花开花落,果落果长……虽如今再回去,已是人去屋空,唯有对面的青山,绿了再枯,枯了又绿……这一切的事物更迭,都犹如老父亲坎坷的人生:只顾付出,不计回报;从不抱怨,也不诉求,生前平凡淡泊,逝后也从容宁静……唯留下我们,将曾经对父亲那份木讷到未及表白的深爱,永远化做刻骨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地品味,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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