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在空闲时想起年迈的外婆。
虽然有五个子女,但固执的外婆还是选择了留在敬老院。她的唯一想法就是尽量给子女少带去麻烦。能为儿孙考虑到的,作为老人已经尽其周全了。
只是每年回家,看到她脸上绽放的菊花般灿烂的笑容;抚摸着她握紧我的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我的心,百般滋味在涌动。她的眼睛越来越小,散发出浑浊而欣喜的光,可就是那一丝微弱的亮光,将我的心揪得好紧好痛。让人不解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牙齿依然整齐,一颗也不见少,虽然脸上的老年斑愈见明显,却未见同龄老人那道稀疏的风景线,当它深情绽放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将我带到遥远的从前…
外婆也曾风姿卓越过,这从旧时的照片和我的记忆中可得到证实。一生慈爱公平,一世辛苦操劳,换来的却是晚年的无限孤单。细想起来有时候心里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外公的离去,和舅妈的不和,以及不愿拖累儿孙的倔强,她选择了默默地离开。多少次我想起外婆一个人在敬老院蹒跚而行,一个人在门边抚窗而望,一个人在树下无语而立,我的心就在簌簌地掉泪。难道人老了,就都会这样悲凉吗?
小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多么热闹啊!那几间小屋总是被我们挤得满满的,人多的时候小孩子还要坐门槛或站在一边。待到逢年过节,父辈们喝酒划拳的声音震耳欲聋;母辈们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闲话家常;我们小孩子就到处捣蛋,将外婆仅有的几盆花搓揉得不成形状,在院子的井水里丢树叶,把准备过年的大公鸡追得满屋跑…外婆只是含笑看着我们,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责骂我们。
是的,人都会长大,各自又都会成家立业,各人又都有自己的烦恼和负担。但是,将那位为之操劳了一生至今都在为之牵拌的孱弱老人放在某个角落,偶尔才去探视一下,于心能安吗?
有一年,外婆生了一场大病,浑身水肿,神智不清,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躺了很久。出院后我去看她,让我欣喜的是她依然认识我——她的众多的外孙中的一个——她紧紧地拉着我,胳膊上的肉已经松弛了,人非常瘦弱,可是攥紧我的手却非常有力。她向我伤心而委曲地诉说在医院被绑在床上的“非人”待遇,以及患病以来的身心痛楚。她抓着我的手有些生疼,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要用无尽地倾诉带走她强烈的憎恶和深重的苦痛。她的张开都只有一丝缝的眼睛里流露出小孩般无助的眼神,和历尽苍桑后凝滞木纳的光,伴随着不间断的呻吟,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一个光影斑驳的世界在闪动,至于是什么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只知道附近有条河在静悄悄地流淌。
湿了草地,湿了心中原本一段阳光的地带。人老了,莫非都是这样的光景吗?虽然我知要用理性的眼光正确看待生老病死以及由此带来的欢乐和痛苦,但是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像决了口的黄河水一样,无人能阻挡一泻千里的悲伤奔腾到海。年迈的外婆犹如水面上即将沉没的孤舟,被一个又一个无情的浪花追打;被一波又一波凶猛的狂澜冲击;被一轮又一轮深沉的悲哀席卷;被朝朝又暮暮的无以伦比的孤单包围…
人生就是一孤舟。
但愿漂零的水面没有大风大浪,常常有温暖的风轻轻吹拂落日的余晖,不断有来往的船只穿梭,鱼儿在水中尽情嬉戏,并响起不绝于耳的声声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