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渐近，楼下的街道里长裙迤逦。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季节，花到荼蘼花事尽，只剩下了翠叶斑斓。我是想和你分享一点禅意，譬如一叶一菩提，一花一树叶。其实我不过想和你坦白，心静自然凉。搭乘着晚春的尾巴，最后再留恋一次这个春天，已经结束。
清晨的时候，隐约听到声音。揉了眼睛去看，却是风把房门吹开了，咯吱一声响，我抓抓头发继续瞌睡，就突然忆起你。
以往和你一起生活，平日里低头抬头，总可以见到。于是耐性便在频繁的念叨和抱怨中消磨殆尽。等到读大学的时候，便义无反顾地远远离开你。这几年，确实自由了很多，行行走走也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可当我困顿的时候，却从未想过要去向你诉苦。反倒是一些开心的事，常常与之分享，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嘿嘿笑着，便想说你瞧，我一个人也可以走的很好。
而今我来到陌生的城市，一个人辗转打拼，有时候累极了，受了委屈，也不敢和你说，怕你知道了有担心的睡不着觉。
总有人会问起我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有时从半夜被噩梦惊醒，会突然觉得你就是一个故事。
你常常说的一句话是“钱就要用在刀刃上。”
说这话的时候，你总是显出异常的坚定和认真神情，我本来总是以为这样的表情不会出现在一个劳动妇女的脸上。
而你说的刀刃，就是关于我的任何事。
妈妈，请原谅我在母亲节才为你写这文章，原谅我放假不回家，宁愿一个人为了痴痴的梦想在租的房子里书写梦中的神话，原谅我在年少不懂事的时光里不羁叛逆的过错。
还好现在还不晚，我想在人生很关键的岔路口，为你写下我心中烦乱的思绪，我会掀去倔强的伪装，还原为最需要你保护的儿子，撕开心灵上厚厚的面具，洗涤我长着瑕疵的灵魂。
想起你，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上高中时，又一次你给我做饭，坐在住的地方，你剥着自己煮的鸡蛋的壳然后递给我。
“我总是想着多节省一点，你就可以吃好一点。”
“真是一眨眼就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妈也老了，这些年。”
听着这些话，我片刻失神，以致把玻璃杯摔在了地上，碎落一地。我蹲下去捡，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那一刻真的希望玻璃的碎片可以把我的心酸全部吸光。
曾经有人说，世界上最快的不是剑，而是岁月。岁月里最残忍的不是老去，而是记忆。
而你，我的妈妈，一生穷尽了曲折了苦痛，而我就是那大多数曲折和苦痛的创造者。
你这些年不辞辛劳乐此不疲做着的，就是从自己生命的高塔上不断取下砖转身堆砌在我的生命上，幸福、青春、运气、物质，从零开始继续了二十年。真正辛苦的不是我而是你；这短暂的二十年，或许对我来说只是生命最初和这个世界的磨合，但对你来说，却是逝去了就无法再补回来的难熬的二十年。
“我的妈妈一点都不老，我的妈妈最漂亮了。”
我低着头对着地板，哽咽着说。
一直在心底暗下的决心，至今终日默记，别人的妈妈，有爸爸来守护，自己的妈妈，由我自己来保护。而现在开始我的内心会慢慢强大，也有了那种保护你的力量。我要在往后用你从前之于我的形象来守护你，像你爱我一样，视若生命。
我也知道，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始终有你会对我不离不弃。
过去的几年里，渐渐试着和你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和你打电话的次数开始增多。尽量在你一次又一次的抱怨中安静地倾听，或者劝慰。但是无法附和，办不到。因此常常是短暂时间的沉默后，你开始寻找别的话题，“吃饭了吗”“北京又冷了我现在天天听北京的天气预报”“上课了吗”……
好像我不能特别果断地说“父母感情一直不是很好，”因为这样听起来多少带着悲戚又不光彩的意味。但若回忆的话，从记事开始，家里总是不缺少争论的、吵架的，火药味巨浓的场面。
所以，躲在被子里哭的记忆，对我而言太多了。和父母赌气吵闹的记忆，对我而言太多了。“你们离婚该多好”这样莫名就滋生的不善想法，对我而言太多了。“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这样如今让人觉得幼稚、颓废、极不成熟的想法，对我而言，是有过的。
但我又清晰地记得，在一场大吵之后，面对生病的爸爸，你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面对抱怨颇多的你，一次次忍耐和谦让的爸爸。面对我们，无所怨言地付出的你们。
年长之后我渐渐懂得，你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你的生性敏感，爸爸不拘小节。不合拍的时候太多，沟通的太少。
原本就是这样普通的平凡的人，如何做得到面对生活时伟大无私得不掺杂一丁点儿个人情绪？所以，那是他们所理解和给予的爱。不是不爱，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表达。
而我，面对这样的家庭和你们，常常束手无策。很早以前的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没错，我是很开朗的人，但是面对父母亲戚时，我常常沉默不语。而“你不了解我”或者“我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这样单薄的句子，太过矫情又苍白无力。
“但是，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让自己变得让你们更喜欢一点。我也想很努力地靠自己的能力让你们过得更好。”
——藏在心底的句子。
幸福。痛苦。快乐。孤独……这些年少时候可以被一再使用的词语。所描述的当下状态，在那一刻必定以为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那确实是当下的感知。
说幸福太宽泛吧。说痛苦太片面。日后功成名就呼风唤雨的人，大约不会觉得此前辛苦的一切是痛苦。所以，快乐太抽象，难以具体。孤独太矫情，不够说服力。
若未能经历，你也一定无法理解，那些面对着屋子里吵闹的局面，手足无措，在自己房间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年少的我，内心包含了多少眼下哪个对世界的失望。
若只是旁观者，不会理解。难以理解。如何理解？
我知道说痛苦很庸俗很烂白。原本就沉重又常常不能名状，没有特定的衡量标准，而被滥用的次数太多则变味。但它偶尔又像上升的热气球，很快就消失不见。剩下松开它的人，无所事事。
我也知道说快乐太浅薄太肤浅。它们形状各异，色彩不一。期望和所得，不一样，过去当下往后，不一样。你和我不一样。属于它的太多，但太多都稍纵即逝。若以为痛苦才刻骨铭心，则它必定总浅尝辄止。
但，在所能相遇相处的这么多的时光里，在还能与你共同经历见证的未来岁月里我多么希望——
若我庸俗矫情地问你“你快乐吗”，你都可以带着微笑对我说，说你很快乐。
妈妈，这个爱我如生命的女人，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根本不快乐，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