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老了。杨桃树老了。三婆也老了。
三婆一个人住在木屋里,黑黑的老木屋,深不见底,像海里的水草,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屋前有棵高高大大的杨桃树,三婆说,这是她十七岁那年嫁来这里的时候种下的。杨桃树多老,三婆离家的路就走了多远。杨桃虽酸,汁液却多,像极了三婆和三公的生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此后三公陪着三婆走过了六十五年,六十五年的荏苒光阴,六十五年的如梭岁月,六十五年的似水流年。他们是幸福的,尽管退伍前的二十四年三公并不时常陪在三婆身边。
三公是个党员,和三婆成亲后没多久就去了打仗,走南闯北,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那是个战争的年代,硝烟纷飞,枪炮轰鸣,横尸遍野,三公从未退缩。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三婆骄傲着,却掩不住的担心与忧虑。
三婆有一手好手艺,她能编出最齐整最结实的竹筐,在这个小镇里,是没人比得上的。平日在家,三婆一边和三公聊天一边编竹筐,编好后拿到镇上去卖,能卖个好价钱。三公不在的时候,三婆就独自一人搬着小凳子,坐在黑黑的木屋子里编竹筐,偶尔看看屋前尚未长大的杨桃树,静静等待,望眼欲穿。间或会有一两片叶子掉下来,砸在三婆心里,说不出的疼。南国的秋天并不明显,风拂过三婆的脸颊,柔柔的,诉说着昨日今朝。
秋去冬来,两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原本平淡的生活多了一份喜悦,冬日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木屋上,干净透明,穿过杨桃树的凛冽寒风,也开始变得轻柔。听长辈们说,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暖。
随着冬天的结束,老天爷的脾气变得暴躁,一连一个月的打雷下雨,无论庄稼还是人,都吃不消。三婆出生不久的儿子发了一个月的高烧,更是在夜晚被震耳的雷声吓得直哭,止都止不住。三婆发了疯似的寻医问药,但医生们都无计可施。一直高烧不退的婴儿,最终在哭声中夭折。木屋在大雨中孤独的站立。杨桃树摇摇欲坠,叶子被大雨打落在地,七零八落。如一颗破碎的心,怎么也拼凑不齐。
春天是个播种的季节,三婆一直记得。清晨三婆踩着露珠,顶着大雾,和三公一起去耕种。埋掉过去种下希望,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只是三婆尚未学会,该如何在黑暗的白天里,若无其事的走下去。夜深了,风凉了,悲伤来了,流淌了。万籁俱寂,三婆看着窗外的当空皓月,咬着牙默默流泪,又不敢哭出声来,怕三公担心。月光洒落,越过杨桃树的缝隙印在地上,却是鬼魅的斑驳树影。
回首的昨日,只剩一轮残月;遥望的明天,是不可及的流年。沧海桑田,不曾见过时光流转。山和水,云与风,只为纪念那一段不愿被提起的过往。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停滞不前,地球依旧转动,公鸡照样打鸣,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酸涩的味道。村子里的人知道三婆的痛,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怕三婆难过。白天三婆还是会坐在木屋里编竹筐,炎夏阳光调皮地挤进来,打闹着落在三婆身上,随着竹条一跳一跳,在木屋里跳踢踏,声音欢快,连外面的杨桃树也受到了感染,屋里屋外形成了一个舞蹈班子。刺眼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三婆后来说,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
季节变换,华年飘逝,汩汩的流水带走伤痛,天堂的飞鸟带来重见阳光的希冀。苍天还是会眷顾三婆的。小小木屋落满幸福的尘埃,在那玩耍的女孩儿身边游荡。三婆满足地看着快乐的女儿,微笑在脸上逐渐蔓延,心里堆积幸福的小山丘,曾经幻想的海市蜃楼如今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三婆知道,苍天是慈悲的,它不会把人逼上绝路。
时光如年轮,一圈代表一段过去,杨桃树的年轮画满了二十一圈,岁月在它身上留下沧桑的记号,高高大大的杨桃树记载了三婆二十一年的喜怒哀乐。在三婆离家的第二十一年里,三婆的女儿出嫁了。像个追寻幸福的鸟儿,她带走了三婆的牵挂和不舍,执意飞向给她快乐的天堂,在上面筑起自己的鸟巢。三公安慰说,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的。三婆不说话,只一个劲的点头。
就在同一年,正值中年的三公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和其他有志向的中国热血男儿一样,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直赴鸭绿江。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木屋子里,外面万物凋零,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年复年。那些行云流水般不如意的过去,就在等待中一点一点被风化,随着岁月流逝而烟消云散。三公一走就是三年。这三年里,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三婆也说不清,只记得记忆里是无尽的等待,像条长长的河,望不到尽头。三婆时常会在夜里梦见三公走在河边,走着走着,就一头栽进了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醒来后的三婆满身是汗,此后每每想起,依旧心有余悸。
三公回来后便退了伍,和三婆过着平淡的日子。三公耕种,三婆就在家编竹筐,典型的男耕女织。空闲的时候,两人就摘杨桃,一起做酸甜杨桃片,做好后装进小腌缸里,足够吃半年。有时也会在女儿回娘家那天,一起下厨,不肯要女儿帮忙。吃饭的小桌子就放在杨桃树下,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话不多,却是不言而喻的默契。春日午后,暖暖的阳光穿过木屋和杨桃树的缝隙,洒下永恒的幸福。
六十年代初,大跃进造成的三年经济困难,让三公三婆在生存的道路上步履维艰,两人互相扶持,相濡以沫,不管多难,他们都挺了过来。但三十五年后的一次风寒感染,三公却没能挺得住。任凭三婆千呼万唤,三公还是闭上了眼睛。
三婆的世界瞬间土崩瓦解,多年来积攒的坚强都化为乌有,心里的杂草也开始疯狂滋长,不留余地的爬满整个心头。滂沱大雨过后,充斥厚重泥土味的空气里,夹杂着窒息的绝望。三婆不明白,何以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如今却要飞向落寞的天边,唯剩自己一人,独自承担着失去的痛苦。
流云带走夏日里满满的忧愁,和风一起,祭奠逝去的幸福年华。当秋天忙于摇曳生姿,等不及回望的美丽昨天,已云淡风轻。昨天走的太远,三婆步履蹒跚,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一年又一年的追逐,三婆老了。就好像风干了的枯树,三婆脸上满是苍凉,一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娇弱兰花。
三婆老了,杨桃树老了,木屋也老了。
八十二岁的三婆孤独地生活在黑黑的老木屋里,不见天日的木屋让三婆既惶恐又安心,世界安静得可怕,三婆不习惯。白天三婆依然会坐在高大苍老的杨桃树下编竹筐,一下一下的,毫无生气的竹条在她手里鲜活起来。编好后的竹筐不再拿去卖,而是分送给村里的人家。小小的孩子们时不时嬉笑着从门前走过,给这个安静的角落演奏欢快的音乐。那是一场小型演唱会,三婆仿若是匆匆走过的观众,看得清也听得见,却永远不是主角。
唱过了十一年离别的歌,三婆在病痛中离去。此时的她不再是观众,而是主角,那十一支凄怨哀婉的笙箫在夏夜里吹响,陪着三婆前往天国。三婆的女儿匆匆赶来,却来不及看上母亲最后一眼。伴随着知了令人烦躁的叫声,大雨飞流直下,冲刷着老木屋,那么用力,仿佛要冲掉这么多年来在木屋上沾上的的悲苦烦闷。杨桃树在大雨中似乎也不堪一击,枝叶疯狂摇摆。
一年后,老屋被拆,杨桃树遭砍,这一段无关风月的往事,已然尘封。
忆往昔。无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