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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里的深蓝

  从神户到孟买,两万里的海域。一艘机器轰鸣锈迹斑斑寻梦的风帆半个世界都不曾间断。栉风沐雨的奔波,两点一线两万里的位移,在茫茫的海洋里泅渡心灵,不曾停泊。

  

  她好似他的一座刻骨铭心的灯塔,指引着他一生无悔的前进;

  

  他就是她温馨的港湾,风景旖旎的河畔永久的安眠。

  

  那两万里茫茫的海水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在那两万里的最深处,树起了一座镌刻着“情深似海”的丰碑。

  

  它就是大海的中流砥柱。

  

  两万里——不朽的距离。

  

  海角天涯——咫尺的爱!

  

  〈一〉永远的倾注

  

  残阳如幕,映红了这片广袤的海域。

  

  沧海依旧,酝酿了一生忧郁的蓝。

  

  雾霭蒙胧,茫茫的海域上升腾起一片迷茫。

  

  落日的余晖,让痴情的游子油生思念,心情黯然。

  

  两万里海域,半个世纪的眷顾。

  

  寻梦的船缓缓东渡,拖着摞满补丁的网,游弋在濑沪内海的海面。

  

  那面伤痕累累的网,捕捞的不是虾蟹鱼贝,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是珍贵的纪念。

  

  海岸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它们大都满载而归,日暮里凯旋高歌。

  

  “我们也回来了……”轶凡张开手臂欣然呼喊。轶凡是川岛的侄儿。

  

  船上升腾起几缕轻烟,一位衣衫褴褛两鬓斑白的老水手坐在甲板的最高处吸着旱烟。他就是川岛,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被夕阳染红了的海面。光是几声咳嗽,仿佛大烟中有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深情的缄默着,用那布满老茧的手摘下衔了很久的烟斗。这是一双粗大厚实的手,是他一生弄潮艰辛忙碌的见证。

  

  而他所守候一生的船又是怎样的呢?

  

  这是一艘上个世纪产自横滨的轻型货船,和岸旁的船只相比未免有些相形见绌。锈迹斑斑的船身风雨中侵蚀着,破旧的帆面上摞满了伤痕,桅杆上也有曾被折断的记号。最讨厌的还是那机器刺耳的轰鸣声……除了老船员不肯丢弃,如今已经是陈旧的古董。

  

  若不是经验丰富,恐怕早已经沉没大海。

  

  千百回遇浪触礁,迎风碰壁,却还依旧是稳稳当当,也算得上是好不容易。

  

  这片海域曾经孤僻荒凉,如今却喧嚣繁华,多少日月,川岛鉴证了濑沪内海的变迁。

  

  光阴荏苒,曾经硬朗的他已是满脸沟壑,老境颓年,年迈体衰,却不愿放弃这一生的征程。而他也算是这里船员中最年长的一个。

  

  风烛残年,生命如劲风里的残灯,宜兴阑珊。

  

  日暮里,他缄默在这无边萧瑟的景致里,安详又很严肃。这时篝火渔灯都次第亮起,距神户还有一小段路程……

  

  〈二〉迷惘的生计

  

  “叔叔,这一次我们又装的很少,除了度日,很少再有剩余的收入。”年青的轶凡忧心忡忡的和叔叔在讨论着生计。

  

  “孩子,不论多么艰难,我是怎么也不会放弃这段航行的,除非——”川岛坚定的回答着。

  

  “叔叔,我是怕您的身体吃不消啊?”

  

  “我还算硬朗,十七岁那年就随着哥哥下海远洋,从神户经印尼,沿着马六甲西渡印度洋,最终到孟买,这条航线我走了一辈子了”川岛回忆着,“孟买的棉料是世界上最好的。”

  

  “可叔叔,这两万里的航程我们起码要往返两个月,风疾浪高,我总要为您的身体着想啊?”轶凡恳切地说。

  

  “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等叔叔快不行的时候,把叔叔送到孟买,在戈达瓦里河畔为我置片空地,我喜欢那里……”川岛的话似乎有什么用意,只说了一般停住了。

  

  轶凡含着眼泪看着他唯一的亲人,又看了看浩淼的大海,伤心的哭了,川岛也陷入了沉思。

  

  寻梦的船继续向西北前行,神户就在前方,这一夜,平静的海面上落泪无声。

  

  (三)梦开始的地方

  

  岁月如旧,漂泊的深情难得在一叶舟楫上攀伏。

  

  多少失落皆叹息,多少思念化成雨?那浩瀚缥缈的深蓝,那背井离乡的苦渡,那踌躇满志的苦楚,生命在劲风中啮噬着,大海却又如此深邃眩惑……

  

  从神户到孟买,茫茫两万里,早已习惯了风雨作伴,孤寂相守的日子。寻梦的船儿风雨中侵蚀着,苦渡的人儿无助中飘摇着。

  

  选择大海,就选择了寂寥孤独;

  

  选择大海,就选择了广袤深蓝。

  

  大海见证了他们相濡以沫的真挚,大海是他们今生无悔的归宿。

  

  游弋,拖着疲惫的网,在万里深蓝里穿梭;

  

  寻梦,满载一船星辉,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川岛坐在甲板上,抽着旱烟,品味着浓情。

  

  轶凡伫立在船头,了望着彼岸,仿佛心底深处隐匿着不曾说出的忧郁。

  

  孟买在向他们招手,轶凡仿佛听到了纺织厂里机器的啁哳。

  

  仿佛看到了街市上扛送货物的商贩步履匆匆的交易。

  

  孟买,这是他们的一座谙熟的城市,这里的每一条街衢马路轶凡都随着叔叔游走过。

  

  虽然这里极度的繁华,但轶凡似乎不大喜欢这里,他忍受不了背井离乡的落寞。

  

  川岛深吸一口旱烟,海面上升腾起了丝丝缕缕的眼圈,像是浮云,漂泊无依。

  

  沿岸的西高止山巍峨肃穆,川岛是那么的亲切。

  

  轶凡在甲板上为抵达孟买忙碌着,拾鱼网,收风帆……

  

  (四)心留一片土

  

  到达孟买的第一天,他们起来的很早。置备完货物,轶凡给叔叔买了一小包烟叶。

  

  在喧嚣的集市上,轶凡看得眼花缭乱。

  

  川岛打了一壶酒,别在腰间。另外还买了一把花色的小花,给轶凡手捧着。办完琐事,他们没有急忙回船,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们必须去做。

  

  绕过几条热闹的大街,又穿过几片茂密的树林,很久的徒步。

  

  他们很疲劳,开始放慢了脚步。

  

  沿着戈达瓦里河,走到了一个花草簇拥的岸边。

  

  这里真的很美,芳草萋萋,波光潋滟。

  

  不远处依稀望见一座堆得很高黄土的坟墓。

  

  轶凡跟着叔叔一点一点的走近。

  

  来到坟前,川岛又习惯性的吸着旱烟,并吩咐轶凡把花摆放好。

  

  轶凡庄重地整理好叔叔吩咐的一切。川岛静默地守望着,神情黯然。

  

  这里就是川岛最向往的地方,异国的风情,旖旎的河畔,婀娜花开。河岸的松柏整齐地排列着,像是忠实的卫士,守护着这片避开尘世浮华的净土。

  

  清晨,几阵雁过,在那馥郁地芳草地上拓下圆润的鸟影;

  

  黄昏,几度夕阳,掠水的蜻蜓蹁跹地飞过;

  

  江畔上的红蓼草随风摇曳着伶仃的身姿。

  

  潺潺的流水是沓沓的旋律,又是娓娓的倾诉。

  

  戈达瓦里河畔的这片净土,伫立着两个茕茕的身影。

  

  轶凡如旧地眩惑着,不曾说出的彷徨。

  

  他们逡巡徘徊着,两个落单的身影阳光下拖得很长。然后又忧郁地离开了,消逝杂司阴翳茂密树林的尽头……

  

  那一晚黧黑的夤夜中,川岛坐在甲板上,咸腥的海风瑟瑟地吹来。一盏晕黄的油灯静默在他瘦削的身旁。披着冷冷的星辰,苦涩地眼圈又一回寒夜之中怆然萧瑟……

  

  轶凡也孤枕难眠,异乡的午夜特别的冷清,驿动的心再夜露死苦中产生着恐惧。他不怕惊涛骇浪,日月潮汐,不怕狂风暴雨,酷暑严寒,却只在这更阑人静时分望着年迈的叔叔彷徨无助。

  

  那几声渔灯下的咳嗽再一次刺恸了他的心。

  

  夜色浓重,往事如云烟覆盖心之初的温馨,一双流盼的眼睛照了一扇暗淡的舷窗。

  

  今夜无眠,明天,又该是一段不知疲倦的航程。

  

  太阳船拖着璀璨的网,驶过黄昏,驮出黎明。耕耘着梦中荒芜的绿洲。

  

  (五)拴不住斜阳

  

  两万里海域,谙熟的路途,瘦削的川岛和善良的轶凡执着着他们遐远的征程。飘洋过海,风餐露宿,寻梦的风帆穿梭在广袤的大海。像是离弦的箭,夜以继日的苦渡。

  

  初醒的清晨,寂寥的黄昏,日月嬗变,季节封印轮回了无尽的年轮。眩惑着缄默着。

  

  平平淡淡的岁月中,一趟,两趟,三趟……

  

  轶凡在大海的磨练下日趋成熟,练就了搏击风浪的本领。

  

  川岛则一日日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时只得靠旱烟来提神。

  

  孱弱伛偻的身子继续支撑着乘风破浪的担子,无语的沉重。

  

  可怜的川岛浪涛潮汐中默默地。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

  

  生命如劲风里的残灯,被盘剥侵蚀着。

  

  死神在向这位饱经风霜的老水手招手。

  

  他的最后一段岁月也是在大海中漂泊苦渡的。

  

  那是一个秋天,枯槁的黄叶堆满了整个世界。

  

  从孟买归来,寻梦的风帆傍晚驶过望加锡海峡,在茫茫的太平洋中游弋。

  

  忽然浪涛澎湃,狂风骤雨,凶恶地狰狞着。

  

  桅杆被肆虐地飙风给折断,电闪雷鸣。

  

  这一夜仿佛是世界末日一样,从未有过的艰险。

  

  轶凡顶着大风到甲板上去扶起桅杆,瘦削的川岛披着蓑衣也蹒跚地走了出来。

  

  轶凡劝说着叔叔先回船舱,外面实在太危险。但是勤劳的川岛硬是不肯,他看轶凡很吃力,就要和他一起树起桅杆,叔侄俩人使出了浑身的膂力,但风雨无情。

  

  茫茫大海中气候更加恶劣,就在那快要扶起桅杆的千钧一发刻时刻,疲惫的川岛被再一次倒塌的桅杆压倒在海水冲刷的很光滑的甲板上,重重地,像是被撂在磐石上,不能动弹。

  

  轶凡惊吓的说不出话来,丢下手里的粗绳,去扶川岛

  

  他恨透了这个不长眼的天气,还有那该死的桅杆,轶凡抱着叔叔踉踉跄跄的走进了船舱。

  

  可怜的川岛奄奄一息,受伤的身体再也不听使唤。

  

  黑黑的眼睑一翕一合,他用安抚的目光看着站在他面前魁梧的哭泣的孩子。那宜兴阑珊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抚慰。

  

  轶凡望着叔叔的老境颓唐和枯槁无力,紧紧地握住川岛的那双粗拙颤抖的手,跪在木榻上,泪水顺着枯黄的脸颊慢慢滑落。

  

  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无助的川岛川岛使出了浑身的余力抚摸着身旁的可怜的孩子。

  

  微弱的声音嘱咐着:

  

  轶凡,我——可怜的孩子——你要勇敢——要坚强……

  

  同时他又用最后的一些许绵力指了指挂在舷窗的木匣子。

  

  临行的送别是那样短暂,诀别的脚步如此匆匆。

  

  静静地,他恬然的睡去,永远的休憩,最后魂归大海。

  

  轶凡抱着叔叔,用眼泪诠释着绝望和无奈。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像是失根的兰草,从此无依无靠。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

  

  霜结千草,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清绝零绝。

  

  (六)尘封的记忆

  

  风敛雨霁,迟来的太阳缓缓地东起。

  

  轶凡咽下苦楚的泪水,把那数不清的哀怨都沉淀在心底。

  

  寻梦的船儿驶过一个又一个海港,避绕过千百处暗礁。

  

  在两万里深蓝里寂寞的穿梭着……

  

  轶凡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舷窗上精致的木匣子,里面用绸布包裹着一把檀木的梳子和一面带有血迹绣花的棉手绢。馥郁的香气至今犹存,在匣子的底部还有一封写给轶凡的信“

  

  轶凡:

  

  我亲爱的孩子,当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去日不多了!每当举杯投箸的时候,膀子都要疼上半天。孩子,不是不告诉你,是怕你为此难过。看到你的成熟和勇敢,我很高兴,相信你也会是一名出色的水手!

  

  轶凡,我的孩子,有件事情本想让它石沉大海,但是关于你的身事我也不想再隐瞒,更重要的是不想让你的母亲从此遗憾,没有人拜祭,所以……

  

  这把梳子和手帕是你母亲唯一的遗物,她叫莉娅,一个多愁善感却有美丽大方的女人。她也是一个贤淑体贴的好妻子,好母亲。虽然你从未感受过母爱,但是轶凡,我的孩子,你的母亲是非常爱你的。这手帕是她病重临死前为你精心缝制的,那一针一线都寄托了对你无限的爱,我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夜晚的场景。你母亲头晕目眩,多少回锋利的韧针刺破了她雪白纤细的手指。她最后一声咳嗽的鲜血也永远留在了那上面。所以可怜的轶凡,请理解你母亲的爱子情结。

  

  二十年前,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随着哥哥往返于日本和印度之间,孟买有世界上最好的棉料,最温情的织女。

  

  你母亲原先是纺织厂主的女儿,偶然中,遇见她,我也真的很庆幸。在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我们相爱,后来情定终身。可是你的外公克鲁扎依先生却把你的母亲许配给了贵族王孙希尔顿。任我们百般乞求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得分开。那时的我几乎崩溃了。偏偏祸不单行,在一场风浪中,我们的船不幸遇到了海盗,哥哥也在搏击中丧生了,我只得只身回到神户。

  

  又过了两年,你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神户的神农码头,是上天再一次让我们相遇了,那时的她早已身怀六甲,希尔顿,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也在家族的叛乱中遇害,你的母亲是逃了出来。从此就在神户开始了新的生活。很快的,上天把你赐予给了我们,你的母亲简直高兴极了。但是好景不长,在你一周零两个月的时候,你的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她的生命坚持了半年多。临死前她嘱托我一定要把你养大,并把她安置在家乡的戈达瓦里河畔。

  

  轶凡,我亲爱的孩子,你的母亲能够支撑半年也完全因为舍不得襁褓中的你啊,连医生也说很不可思议……

  

  轶凡,你不要难过,叔叔走了,也要把我埋葬在孟买

  

  好好照顾自己,做一名出色的水手。

  

  川岛君”

  

  (七)野渡无人舟自横

  

  爱是相濡以沫的扶持,爱是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是永垂不朽的价值。

  

  戈达瓦里河畔又矗立了一樽永久的丰碑。

  

  轶凡也终于明白了那两万里征程的真正意义。

  

  很多年过去了,太平洋,望加锡,马六甲,印度洋上依旧穿梭着寻梦的身影。大海容纳了所有的感情,茫茫两万里的彼岸,终究会有最美的花朵。

  

  寻梦的风帆拖着悠长悠长的斜影,驶过清晨,驶出黄昏,驮过岁杪,驮来年初。成为横渡的最美的风景。

  

  寻梦,寻梦,消逝在灯火阑珊处……

  

  (写以此篇,为无名的爱情作纪念,真爱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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