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长什么样,其实我没有一点印象,只是记得正安爷有个女儿,就是现在才总听说冬梅冬梅的。
专门去她家那年正安爷还没结婚,是去看老爷的。老爷就是冬梅的爷爷。她家和我们家是一门子。也不知为什么,她爷爷跟我爷爷年龄相当,或者还小却高一个辈分。
那年她爸爸的哥和弟分别入赘古城以西人称金周至银户县那里的人家,当了人家上门女婿,家里只有了她的爷爷和她爸两人。她奶奶我不记得,也没听人说过。自我记事起她家就是四个光棍男,日子很艰难。但四个人都长得体面高大,衣衫还整洁,只是四口大男人粮总不够吃,就显得困难。走了两个儿子,留下的儿子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也不知老爷有多发愁和着急?加上营养也不够,那些年老爷身体已经不太好,我们就去看了。
后来,听说正安爷娶了个瓜媳妇,很傻,但将就着能做饭。后来就生了冬梅。正安爷家还是总不够吃。那些年村里很多男人会去山里砍柴或掮木料或割梢(扫帚)枝掮回来扎扫把,在街上卖了买粮接济口粮。或者在生产队里想办法尽量多挣工分,也能多分粮。可村里人都说,正安爷懒,不进山,在队里挣工分也不多。可他那样的块头,饭量又大,于是就总是粮不够吃,每年二、三月早早就没粮了,常常会夹着口袋来我家或亲戚家借粮。可新粮下来,还过借粮当年又短了一大截,就这样年复一年。再后来,生了个儿子,叫余粮。应该是正安爷的最大愿望就是家里有余粮吧?
我不知道老爷是那年去世的,也不知道正安爷那年不在的,村里人都说正安爷是饿死的。有时见他肿胖肿胖的,总是没力气干活。估计正安爷走时,冬梅也许能做饭做家务了,所以,这个傻妈妈和两个孩子的家就走下来了。
后来,冬梅长大,和一墙之隔的邻居家男孩恋爱了,结婚成家。正好婆家近可以照顾弟弟和傻妈的生活。再后来,冬梅的婆家盖新房搬梁这边了,不久冬梅弟弟也快到结婚年龄了,冬梅帮弟弟也盖了房,搬了过来。冬梅弟弟长得也是要个子有个子,要长相有长相,是个老实乖娃。有了新房,尽管家里没钱,还有个瓜妈,可老丈人见一面就决定把女儿嫁给他。如今小两口小日子也过得不错,去年把病了好久的傻妈轰轰烈烈的送终了。
冬梅的儿子今年结婚了。算算冬梅应该比我大弟和妹妹小,我们家搬过梁那年肯定没有冬梅呢,所以冬梅现在就没多大,儿子却结婚了。可能冬梅当年结婚就早,他儿子现在也是早早结婚,所以冬梅还年轻的很。
我离开老家整四十年了,虽然不是太远也常回家,在家时家里人或村里人有时会说到一些村里的事,或者妈妈和我聊天时会说到村里人和事,但我听到的村里事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断。说到谁谁的名字,我其实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也记不住。回家去小辈人偶尔见一下,也对不上号,除非和上辈人长的像。以前,只知道正安爷家有两个孩子,都没记得名字。就这近几年,我们家里过事,特别是过丧事,晚饭后收拾完了后,晚上在牌位前通宵要有人守夜看香火,这时候,余粮就会默默地在那坐着。
在我们村里,我们这一门子只有三支,就我爷爷这支兄弟俩,到我爸这辈我爷爷就我爸一个儿子。我大爷俩儿,可早年就过继给外村人家一个,留下我大伯在那年滑坡中离去,还好留个儿子我的堂哥。我堂哥在抱养了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两个女儿。
我们门中那另两支人家其中的一家,爷爷辈就独男,虽然儿辈三个儿,老大娶了个又瘸又浑浑噩噩的媳妇。以当年他家的家景有些看走眼了,这个我叫达的老大,其实论长相也算一表人才的,不知为什么曾订过邻村一媳妇,印象中应该相当的有长相和头脑,却退婚了。后来才订了这个我叫娘的媳妇。她在娘家时看着不是那么差,听说娘家爸爸是裁缝,家境好,穿戴打扮也不错,谁知道会那么差,什么活也做不了,头脑也不清。那门的爷爷当年也是自认很能行的人,不知怎么就没相出这个媳妇的差。好在生了两个儿子漂亮、聪明、也乖。
可有一年那个达跟儿子说村里有人欺负他,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回家收麦时就去找人家讨还公道。几个血气方刚的浑小子相遇,约在村外,谁服谁啊?这个达的儿子就刀伤了对方,致亡。谁也不知道两兄弟谁动手的,他俩却一起远逃不归了。这个达一直都在生病。
这支门中的二儿当过兵,入赘同村张门。本来同村同门人,张门还是我堂哥的干婆家,过去关系也不错,谁知鬼使神差吧,老二两口子却偷移和我家相邻的界石,侵占相邻的我家地很多还蛮横无理,就和我父母闹得很僵。虽然他家有两个儿,可是一尖一傻,两家就不相来往了。其实他哥哥家和被伤亡的那家的矛盾,就是因他家和人家哥家相邻,因人家后盖的房脊比他家高而起。现在他却并没有去照顾过这个儿子不在身边的生病的哥哥。这支门中的三儿比较傻,农活都能干,也没娶媳妇。以前总是在我家我爷爷的烟叶罐里装烟抽,吃饭也端去我家找个地方墩着。冬天的衣服总是很薄很旧,碗里的饭总是稀面条和稀玉米粥喝得很响。后来,妹妹出嫁了,爸爸老了,哥哥病着,嫂子瓜,日子过的恓慌,他就活得更恓慌了,被多闲的一个人,终于病了,从没医过就走了。
冬梅的娘家其实是我们门中稍远的另一支,现在这一支就只是冬梅的弟弟余粮在村里,和我家虽然较那一门远些,门中过白事时,却也只有他和堂哥和我家两个弟弟是我们这一门中的后代,一起守灵。冬梅算出嫁女,要论和我家也算亲戚,又在一个村,我家过事她却不是全力帮忙。
只所以这次突然想写冬梅,是我上次回家看妈妈,村上一婆婆来家坐,说是缠引这两天气的肚子鼓鼓的,吃不下饭。
缠引,其实我一直叫她姨,她是冬梅的婆婆。她是我妈妈娘家一门中的女儿,和我妈嫁到一个村。我们村里娘家和我妈娘家一门一姓一队的媳妇好几个呢,包括我妈的堂妹和亲妹,无论她们在村里什么班辈,我都叫姨。不过辈份没乱。缠引姨嫁给狗娃叔,两个人都是老成人,也只有一个儿子。听说现在儿子在承包工程,收入不错。所以,现在盖房娶媳妇的,儿媳和孙子天天穿衣打扮比城里人还洋气。有天我在我姨家遇到,还特别问过那母子俩是谁,记得我姨说是冬梅么。但我其实当时并不知道冬梅是谁,只知道应该是村里谁家媳妇。当时之所以问,是这娘俩真的比我们单位里年轻的同事都时尚多了。那头发型,那脚上的长靴,都是最流行的。我当时还想不用干活么?可我有一次回家从我们塄下的坡上来时,前面有人背了一背的野菊花藤蔓,胳膊上还挎着一笼,那一背藤蔓上野菊花朵朵,人被遮挡着只看到那笼和正迈步的一小段腿。我当时还感动的感慨——背花回家的人,多美多真的景,还悄悄在背后偷拍了几张照片。走近细看才看清是缠引姨。我其实知道缠引姨是在采野菊花,晒干可以卖药材赚钱。可能那天去小沟采野菊花遇到的特别多又茂盛,竹笼摘满了花朵,还有好多舍不得放过,再摘花笼放不下,只摘花也慢,也到吃饭时间了,于是就连藤蔓一起拔了打捆背回,好在家再慢慢摘。也许那天缠引姨虽累,心里却美美着丰收。那天刚下过雨,姨的两脚都是泥。
村里婆婆那天在我家和我妈和我说,缠引跟村人生气的说,不说媳妇,自己儿子太不孝顺了 ,新婚的孙子和孙媳打工回家来,儿子儿媳招待他们儿子儿媳又是包饺子又是炒菜,都不叫一个院里前后房住的老爸老娘,或者端两碗去也行。就当看不见这俩老东西。又说前几天,缠引姨看儿子儿媳在家,跟儿子说苞谷地要上化肥了,你们正好在家,你俩人在前边上,他俩老人在后面盖,就很快上完了。盖不完的,儿子走了他俩再慢慢盖也行。儿子说,你不想上别上。他俩老人听了生气就没上。完了儿子叫了几个一起干工程的人来把化肥上了。上完肥了,然后买酒买菜买肉回来,在楼顶上大吃海喝,也不叫他爸妈。他爸生气自己去买了捆啤酒回来,自己喝,但还是不解气。加上又孙子回来不叫他俩吃饭,就觉得在孙子孙媳面前也没活成人,就更气了,这几天在村里见人就叨叨,却不敢当面去骂儿子和儿媳。儿媳娘家离得近,也不敢多说儿媳不是,只骂儿。也是俩人都老实,我妈说要是她,那天孙子和媳妇在,不叫吃饭就去把他们桌子掀了。但就是知道他们不敢,儿子儿媳才敢那样无视。可不久前,孙子结婚,缠引姨把她们平时积攒的钱,拿给了儿子,却没有换来个孝顺,于是更伤心不已。婆和我妈说,冬梅人家从结婚就不干地里的农活,寸草不沾的,还能指望着她上肥呢?一直地里活都是他俩老干的,叫冬梅去上化肥,冬梅能高兴?就因为一直都是两个老人在干家里地里活,儿子儿媳就认为理所当然应该干。也许今年夏天太热,也许俩人年龄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就想让儿子媳妇帮着一起干,不想,人家不听,还觉得她俩多事,指拨儿媳呢,还没去干。就成了现在这样。还听妈说过,去年夏天,缠引姨的外孙女给买的肉呀糕点什么的,在冬梅的冰箱放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冬梅把缠引姨放在冰箱的东西都从冰箱拿出来扔案板上了,气得缠引姨哭了几天。后来外孙女来给买了个小冰箱,才安抚好了。
听着听着,后来,我就一直在想,一个冬梅,那样的生长环境,现在却生活得这样的娇宠,面对一辈子辛苦为他们的公婆,不知思孝,有没有想到给自己儿子媳妇一个啥样的榜样?我还想,人啊,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谁能活成什么样!真不是出身和能力能决定的。这里边有没有她自身的特殊呢?自私,本能,缺少教育或教养,可是她却过出她自己的如此生活也不易。也许是遇到了娇宠着她的公婆和丈夫,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她。她却恃宠凌厉不知珍惜。虽然不苟同她的行为,却也羡慕她的任性枉为。
一个冬梅,让我看不清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