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个叫做卡勒德·胡赛尼的美国人。
其实我一直不大喜欢美国人,更确切地说不大喜欢美国的男人。不喜欢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有一个不容易记起的啰哩啰嗦的怪名字,还有他们看起来有点不可理喻的长相。那一串串毫无规律的、或长或短的文字,像小时候老师强迫我们背诵的文言文一样,枯燥无味,前言不搭后语。我有时会替她们恼火,她们的家人为什么要给她们起这么难记的名字!我要翻过好多次页面,才能像猜谜一样,勉强记起谁是谁。
不喜欢他们的长相,当然我只是说美国男人的长相,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有点,嗯,有点,有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钢铁侠一样生硬的的臂膀,雄狮一样浓密的毛发,面部棱角分明的轮廓、像发面馒头一般隆起的肌腱,处处都在展示着他们无法靠近的强悍。就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野生动物园里虎视眈眈的狮群,还有一位古人描写的荷花,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
当然如果是仙姿玉貌的美国少女,那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其实说她们仙姿玉貌一点儿也不夸张:白皙得晶莹剔透的皮肤,凹凸有致的完美身材,犹如桃花潭一样深邃得深不可测的蓝眼睛,足以让我这个黑头发(有点发黄)、黄皮肤(有点发黑)、黑眼睛(有点发灰)的中国中年女人羡慕好一阵子。尤其是她们的那头精致有序的金色卷发,是我们在付了理发师一笔钱,并牺牲了一些自由空间,百无聊赖的囚禁在理发店里几个小时却也奢望不来的。
总之,虽然我也曾近距离的观察过彪悍的美国人,确切地说是美国男人,但其实每次遇到他们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都有点避而不及的紧迫感,甚至脑子里会无意识的闪现腾讯视频里见到的狮子吃人的壮烈场景。
结识卡勒德·胡赛尼,是因为一本书。起初是一本,叫《追风筝的人》。这是一个寒蝉凄切的悲惨故事,两个年龄相仿、地位悬殊的亲密伙伴,哈桑的忠诚,阿米尔的背叛,孤独、恐惧、迷茫、忏悔……贯穿了他们人生里本该最美好的那段时光。整个过程,无时无刻都在挣扎中展示着人性的较量。作者竟然把人物心理揣摩得如此惟妙惟肖。
我看书大都不太关注作者,其实严格的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每次都是图书馆借书、或者谁有意无意的给我一些书,我看的时候也有些可有可无的随意。虽然有的书我也要看上两遍三遍,其实都是因为打发无聊的时间。第一次花钱买书,是因为实在借不到书,又无法打发上班过程中的无所事事。我相信不是因为花钱买来的书,才读得如此津津有味,没有走马观花,甚至没有机会溜号想一些别的事,我觉得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只有在到了中午或者晚上下班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恋恋不舍的夹好书签,合上书,把它摆放端正,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反复的琢磨:她们接下来会怎样呢?会饿死么?会被关起来或者打死么……这么聚精会神,即便在学校时那个严厉的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我都无法做到。每看到一个环节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猜测着事情发展的方向。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不忍错过。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就像是至亲挚友一样牵扯着我敏感的神经。或黯然神伤,或惊恐颤栗,或怒不可遏,或束手无策。
也或是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看到一大半,我不得不停下来。夹好书签,合上书关注了一下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卡勒德·胡赛尼。竟然是美国人?一个粗犷豪放的美国男人(至少我这么认为)?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形,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指缝间会流淌出这样涓涓细流的一样的柔美的字眼?是我错怪他们了么?突然像做了错事一样不安起来。也许他们只是外表看上去阳刚而已,内心可能像那些冰清玉洁的美国少女一样柔情似水呢?要不怎么可以把一个个人物心理细节写的这么出神入画?生动得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和某些人,我的心里就这样纠结或者郁闷过,只是,没说出来而已。我怎么可以这么轻率的评论一个自己不为了解的人群呢?
追悔莫及!
幸好这些事情卡勒德·胡赛尼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我曾经错怪他,要不他会不会因此而生气,然后粗暴的夺回他的纯熟优美的文字呢?
再说怎么能说结识卡勒德·胡赛尼呢?我只是知道这个名字,一张照片,和他的三本书。他的声音、爱好、电话和他生活的城市……我都一概不知。而且,他根本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即便是我有好几个称呼,但是他一个也不知道。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肯定连我的一个名字也叫不出。他更不知道有个很普通的中国妇女,一个矜持而内敛、不善言辞、忙碌而从容面对柴米油盐、周旋于职场和菜场之间、平凡得甚至自认为有点平庸的家庭主妇,在某一个角落里,因为读了他的书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亲人心生感激。他们从来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不会勉强我做任何我不情愿的事,从不会抛弃或者远离我,从不会对我耀武扬威或拳脚相加。倒是我,自认为自己以前无端的抱怨和吹毛求疵的指责挑剔其实都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说结识,其实就是我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而已!
在本来应该很愉快的晚饭时间,我竟会不由自主的担忧起来,莱拉,和她的女儿阿兹莎,还有千千万万生活在古老封建的阿富汗的妇女和儿童,今晚是不是又要饱受饥饿的折磨?而年幼的阿兹莎梦寐以求的甜饼干,就放置在我触手可得地方,我却可能因为很多天无人问津而随手丢弃!玛利亚姆,今晚会不会因为多说了一句话而遭受丈夫的毒打、侮辱或漫骂?明天,在这炮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废墟般的城市里,谁又会无辜的失去亲人或者生命?就在喷头里倾泻而下的热水打湿我的头发、冲走一天的疲劳的时候,我竟想起莱拉和玛利亚姆那张脏兮兮的脸和一头蓬乱的头发!
甚至,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我都能清楚的听见拉希德—那个多疑的丈夫,粗重的喘息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咒骂的声音,拳脚狠狠地踢打她们的身体发出的的“啪啪”的声音;孩子因为惊恐而尖叫或嚎啕大哭的声音;或是她们颤抖的饮泣和绝望的叹息的声音!
我离开椅子,站到窗前。玻璃窗被太阳照的闪闪发光。马路上车水马龙,不时传来刺耳的喇叭声。路边的那些或高或矮、形态各异的花草树木随着微风有气无力的摇晃着。门口那片刚刚晒过麦子的的空地上,几只麻雀慌慌张张的啄食着被遗落的麦粒。娇小的身躯每跳动几下,就会抬起头,机警的四下里观望,眼神和恤孤院里孤苦伶仃的的阿富汗儿童一样,净是惊恐和不安。
就这样忘我的把自己置身于那片悲凉的凄风冷雨中:经过那一面面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高墙,穿梭在一座座摇摇欲坠的房屋和血肉模糊的尸骨中间!一群群饥寒交迫、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个即便被布卡包裹的严严实实,却依然无法掩饰内心失魂落魄的阿富汗妇女!
就算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忍离去!
一股莫名的焦躁,我能做点什么呢!不然,我会因为袖手旁观而深深的自责,寝食难安。
突然觉得眼前一片虚无!一片空白!无法形容的空白!我的那些自认为才思俊逸、晶莹剔透的文字,像饱受饥渴的阿富汗儿童,逐渐的风干枯萎,然后在某一颗炮弹落下的时候,被炸飞了灵魂,只剩下空旷的躯壳,支离破碎,呆板的散落在那些角落里、缝隙间。而卡勒德·胡赛尼,这个威武强悍的美国男人,则是点石成金的神笔马良,手拿一支神奇的魔笔,挥洒自如。每画一笔,马上就鲜活起来。每一个字眼,都活灵活现的在我眼前走动。他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的透明,被我一眼看穿。
无地自容,因为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它有多么的精彩!绞尽脑汁,像个小学生一样,除了从一数到一百,再也拿不出可以为之骄傲的本事了!黔驴尽穷。要么就是去年吧,对,去年,就是去年我站在黄山的最高峰,两手在眼前搭起凉篷,眺望四周奇峰峻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无能为力的尴尬!
偶尔会有一两只苍蝇在我身边漫不经心的飞来飞去,企图试探着停留在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脚腕、脖子,或者脸上。我眼睛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一只手压在装订线的中缝上,以免书会自己合上。另一只手则不断的胡乱挥舞,想把这些讨厌的侵略者赶走。可是它们似乎下了决心要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不断的躲开,飞回来,再躲开,再飞回来!甚至每次飞回来时,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似乎还挂着胜利的微笑。我心生厌恶,甚至是愤怒!它是在试图阻止我看书,它是在打扰我的安宁!它,小小的苍蝇,在挑战我的隐忍的底线!我赶紧夹好书签,有时也会坚持把剩下的几行字看完再夹好书签,然后合上书,把它端正的摆放在正对着椅子的位置的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拿起一直放在右手边的苍蝇拍,瞄准了那个小黑点,狠狠地抽下去。如果它敢逃跑,我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不断的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追逐着它到任何一个它想逃去的角落里。直到我眼睁睁的看着它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晃荡着粘在墙上、玻璃上、木板上的即将支离的尸体,才解除了积压在心底的仇恨。如果它不小心落在我的书上,我就小心翼翼的用手先把它轰走,然后再恶狠狠的重复刚才的动作。我不能容忍它在罪恶的死去以后,却还要玷污到我的心爱的书的封面或者封面上的那个我引以为荣的名字。
我想,那些阿富汗妇女心中的仇恨,要比我多上成千上万倍!
每当这个时候,我才会记起,我生活在这个平和的社会里!生活在一个富足、民主、和谐的社会里,妇女、儿童一直备受关注。我为这个新发现而热泪盈眶!
曾经我一度犹豫着因为孤独而要不要做下去的工作,如今竟然倍加珍惜。我可以工作,我应该为了我一直在工作引以为自豪,他们允许我工作,不止是允许,还很支持。任何人都支持我工作。非常的欣慰,每天能独享一个人的安静。万籁俱寂,静静的感受着《灿烂千阳》照在我身上。就像在一座深山里,一栋石屋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被磨得发亮的石凳上。眼睛望着远处的山顶,沉思一会儿,酝酿一番,然后娓娓的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身旁小河潺潺,四面古树参天。从茂密的枝叶里透出来一缕、一缕细细的光芒,不,是灿烂千阳,不时的照在我、老人或者石凳上。而我,就是那个听故事的孩子。懒散的依偎在老人身边的树墩上,鼻子高挑挺拔,饱满的额头被夏日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放着光芒,偶尔笑起来时,弯成一轮月牙儿!两只肥硕的耳朵一左一右,不偏不倚的呆在梳得整齐的鬓角那里。齐肩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整齐的落下来贴在脖颈上。手里一边不厌其烦的摆弄着一只蓝色的风筝,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老人讲的那些古老而遥远的事情。眼神里竟是似懂非懂的疑惑和淡漠。而思绪却经常在四周那一片一片千姿百态的野花和形态各异的怪石间游离。一丛一丛的狗尾草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不时的触碰到我的脸上、脖子上,我不得不一边躲避,一边让我的一只手暂时离开风筝,轻轻的抓一下被狗尾草拂过的地方,有点痒。
涓涓的流水声里,常常夹杂着一声叹息!
玛利亚姆,那个被称之为哈拉米(我理解为私生女)的漂亮女孩,那个老爷和仆人生下的、被鄙夷、被唾弃的阿富汗女孩;那个在战争和压迫中苦苦挣扎的女孩;那个被迫嫁给又老又丑、冷漠暴戾的老鞋匠的十四岁女孩……屈辱、暴力、无穷的孤独和寂寞,无时无刻不在摧毁着她们的意志!厄运,并没有到此结束,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又一个叫莱拉的15岁女孩,加入了这场悲剧,做了年过六旬的老鞋匠的第二位太太!她实在是别无选择!两位苦命的阿富汗女人,又如何展现母性的光辉,从不共戴天到惜惜相怜,一起面对残酷而绝望的悲惨命运呢?而她们所遭受的一切,除了含羞忍辱,还能怎样呢?谁能保护她们的权益呢?国家的法律,让人嗤之以鼻的法律?荒诞至极的法律?毫无公平可言!其实,那算什么法律呢,那怎么能称之为法律呢:
我们国家现在改为阿富汗伊斯兰教酋长国。下面是我们将要颁布、服从的法律:
所有市民每天必须祷告五次。如果在祷告时间做其他事情,而且被发现的话,你们将会挨打。
所有男人必须留起大胡子。正确的长度是下巴之下最少一个拳头那么长。如果不遵从这条规定,你们将会挨打。
所有的男孩必须穿长袍。一年级到六年级的男孩将会穿黑色长袍,六年级以上穿白色长袍。所有男孩都必须穿伊斯兰教的服饰。衬衣的领口必须扣上纽扣。
禁止唱歌。
禁止跳舞。
禁止打牌、下棋、赌博和放风筝。
禁止写书、看电影和画画。
如果你们养鹦鹉,你们将会挨打,你们的鸟也会被杀死。
如果你们盗窃,你们的手将会被切掉。如果你们再偷,你们的脚将会被切掉。
如果你们不是穆斯林,别在任何穆斯林能看到的地方做礼拜,否则,你们将会挨打,并被关进监狱。如果你们被人发现正在拉拢一个穆斯林改信你的宗教,你们将会被处决。
女人注意。
你们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呆在家里。女人在马路上瞎逛是不合乎礼节的。如果你们到外面去,必须由男性的亲戚陪同。如果你们被发现私自上街,你们将会挨打,并且被押送回家。
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都不能露出面孔。你们若是到外面,必须用布卡把脸蒙起来。否则的话,你们将会被毒打。
禁止用化妆品。
禁止佩戴珠宝。
你们不得穿迷人的衣服。
如果没人跟你们说话,你们不得说话。
你们不得和男人对视。
你们不得在公共场合发笑,否则的话,你们会被毒打。
你们不得涂指甲,否则的话,你们会失去一根手指。
禁止女孩上学,所有女子学校将很快被关闭。
禁止所有女人工作。
如果你们通奸被发现,将会被石头投掷而死。
听着,听好了,要服从。真主伟大。
竟然不寒而栗!
就在这些匪夷所思的法律颁布后不久的一天夜里,玛利亚姆,她触犯了它们!她没有惊慌失措,她明知故犯!
她解脱了!
她是这么想的,我也是。
然后,她去了天堂!
……
眼前浮现出两张天真烂漫的脸庞,长发随风飘逸,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直自信的微笑着!两个让我们为之骄傲的快乐天使,幸福毫无保留的播撒在她们纯净的心田。命运,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们不用穿布卡,现在不用,以后也不用。她们可以把自己精致的容貌展现给任何人。她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装扮,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场所。以后她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归宿……
年龄相仿、命运,竟是天壤之别!
《群山回唱》,卡勒德·胡赛尼的最后一本佳作,我是如此的珍惜和期待!就像十月怀胎的准妈妈,急切又耐心的等待着即将出世的宝宝,期望他和他的兄长一样的出类拔萃。甚至,比他们还要略胜一筹!
我愿迎着灿烂千阳,去做那个追风筝的人!
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静静的坐下来,听卡勒德·胡赛尼,用他那和身形极不相称的柔软的嗓音,细细的向我们讲述一段阿富汗妇女和儿童的故事!
迎着灿烂千阳,听群山回唱,愿我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