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诊呆了已经一个月了,碰到几件让人感触很深事,让我不得不被牵动,也很被动的被触及到心底最敏感的神经。
(一)
一天下午马上下班的时候,我正在西治疗室整理病历,听外面说又从一楼抢救室送上来个新病人,让我去接病历,我出门一看,很年轻的男孩子,疲惫惨白的一张脸,坐在轮椅上,被一群家属围着推进了病房。 一看病历,诊断栏赫然写着药物中毒,最近科里收了好几个药物中毒的病人,都是抑郁症,或许又到了万物寒枯的季节,便又是抑郁患者的萧索时候。只是这位,很年少青春的一张脸,病例上写着十八岁,仅仅十八岁。一群家人朋友跟着进到病区,这是任何一个老人,即使是最后一刻的时候,也不曾出现过的情况,这只说明这孩子,是有多少人在担心着,明明还是悬着很多人的心的,明明尚还有这么多牵挂,又会有什么让他那么不顾一切,义无反顾的想到用死去终结,去解脱。
问病史的时候,家人说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好像是家里有的药,全都吃了,我不禁一怔,你到底是哪来的勇气,到底是有多想死。
安置下来以后,人也散去了些,他妈妈过来和老师说,今年夏天才高中毕业,一个人在北京,好几次给家里打电话都说不想活了,只是不想,这次竟不是说说这么简单。原来,这场预谋,并非猝不及防,毫无征兆,而是日积月累的绝望在逐渐绵化,然后分分入骨,或许,这只是一场灵魂深处的积劳成疾,于是蚀心挫骨,于是形神具亏。我只是有那么一瞬,突然想到那个年纪时候的自己,曾有多么相似的迷茫无力过,却并没有勇气想过去走那么极端的一步,也或许,我并无法理解到,这孩子,走出这一步的时候,是有多绝望,也曾有多害怕。
写到这里,只是希望,在命运边缘狠狠挣扎过一次的人,是可以更勇敢的面对生活,然后好好的活下去。
(二)
其实说到这位,便让我不自觉的想起另一位,82岁的老头,突发高烧下肢运动障碍,然后诊断为肺部感染入的院,高血压,糖尿病,一直下有病重医嘱。刚好是有天上中班,他突发心律失常,第二天我休了一天,再去上班时,他已经住进了监护室,上着呼吸机,在机器呼哧呼哧的声音中,维持着表象平稳的生命体征,只是老爷子一直昏睡着,我一直在想那天给他测血糖的时候,他女儿问他晚上喝稀饭还是喝牛奶,他还很精神的说,喝牛奶,他女儿又问他喝热的还是喝凉的,他说喝凉的,我说,天冷的,还要喝凉的呀,他犟犟的说,就要喝凉的。老年人一生病,还真是说不清楚,说并发症就并发症了。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周一早晨。我是听到他的呛咳声才去的,进去看到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床头摇的立了起来,他靠在床上坐着,他女儿端着大半碗八宝粥喂他,一边看他大口吃,一边说,烫呢,吃慢点,而他大口大口喝着稠粥,呛着了就咳几声,然后接着吃,只是吃几口就喘的厉害,我一看,血氧掉到了五十多,然后他的陪护就拿过吸氧面罩给他带上,等血氧上去就再取下来让他继续吃饭,他总是连呛带咳的匆匆吃几口就要再吸一会儿氧,我问他女儿,每天都这样吃饭吗?他女儿说,是,就是每顿饭吃的时间长,但每顿都会按时吃,医生说不让吃,可老爷子犟的不行,不过,你看,还挺好的。我站在病房里看到这一幕,虽然很担心他会被呛住,但听到这些话,还是惊得我目瞪口呆,我本以为老爷子一直昏睡不醒,早都不吃不喝了,不想,竟然如此坚强。上帝就是如此奇怪,有十八岁的少年,一心求死只为卸下烦忧,却也有八十的老人,在机器的维持下也仍要与命运苦苦的殊死抗争。而我,只能将其理解为,这就是所谓的生命的潜能。
(三)
昨天下午和同事一起从医院后面的小吃巷经过,我向她指了指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男人说,那就是4床喝了百草枯病人的老公,那个病人来的时候眼窝都是青紫的,不难想象,应该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矛盾动了手,然后女人喝了药,只是命运不济,喝了百草枯这种5ml致死的无情东西,谁也不知道,正在气头上的人如果一心求死,究竟会喝下去多少,来的时候,口腔已经全部溃烂掉了,去病房的时候,她对我说,嘴里都烂了,一直流水,能不能让医生给她开点药,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无法告诉她,吃什么药都已经无济于事,也无法告诉她,也并没有什么药可以给她吃的了。看着她一边流着不断涌出来的口水,一边含糊不清的和我说话,我突然感觉,心里很失落,只是遗憾,你怎么这么傻呢。
其实对于她,更让我无法漠视的,是她从血液透析室被推回来时候的眼神,谁也知道,做血透也无非就是延缓时日而已,只是,她来了已经三天了,才决定做血透,去了以后,血透室说已经没必要了,于是和家属沟通了以后又推了回来,如果说之前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那么,经过这次被拒绝,她也该明白了,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所以,我看到了她那隐忍黯然的眼神,或许是后悔,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绝望,本来,等死是比死更令人感到不安畏惧,那种心情,绝望而又孤独。于是,我久久没能忘记那晚曾看到过的疼痛和悲伤。
晚上回来,看到值班的同事发动态说,4床刚才发现老公不见了,疯了一样的到处找,看到她以后,一跪跪在她面前,求她帮她去找她老公,她说,她老公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她不能没有他,我看到以后,再一次想起她的眼神,我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因为绝望,所以害怕最后一丝依靠也失去,因为恐惧,所以想紧紧抓住手中仅有的一根稻草,即使在激流澎湃的漩涡里,这根稻草并救不了她的命,但有胜于无,即使对生命再无盼头,但对这生命末段最后的一丝温暖,仍旧眷恋。当然,她老公并没有不负重压,临阵脱逃,至少此刻,这个男人,还是让人感受到温暖,至少这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尚还被守候,并不那么可怜。只希望,若有来生,一定要珍惜可以拥有的静好时光,一定要珍惜那不曾背叛过的陪伴。
(四)
昨天下午,被康复科过来的医生叫去帮忙,是18床脑梗的病人,病人情绪非常差,口气非常不好,康复科过来的医生,倒是很和蔼,为他扎了针,打了玻璃酸钠,然后叮嘱他一定要用玻璃球袋按摩僵硬的右手手背,整个过程,我却一直在想早晨开晨会的时候护士长说的话,她说大家都说18床病人难说话,都是治疗完立马就走了,可是又有谁去关注病人的心理了,你们又有谁知道病人的情况呢?前几天,他一家出去旅游,因为他脑梗去不了,顺便他母亲照顾他也没去,所以他俩留在了家里,可是出去的一家人出了车祸,车子被撞还着了火,一家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并且还查出是酒驾,那你说,这事儿搁谁谁能心情好,一家人被一锅端了,就剩下生病的自己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这次也是因为这事儿受了刺激,又病重了才住的院,而大家只是一味的说病人怎么怎么难说话,怎么怎么态度不好,难道大家就不能多了解一些病人,多和病人沟通沟通,多关心一些病人吗?当时听到这些我就很震撼,可真正见到这病人对他母亲发火的时候,我却很心酸,我想,他是有多自责,多恼怒,又是有多恨自己,恨自己还活着,恨自己又不能好好活着,明明母亲已经垂垂老矣,还要照顾自己,明明更该好好活着的人不是自己,却只剩下了自己。于是,在他的眼里,这世界,充满了敌意,于是,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面目可憎的。而作为旁观者,我看到更多的,或许是他的恐惧,恐惧无力照顾老母亲,恐惧自己的生活无法自理,恐惧母亲百年后,只留下自己孤单一人,伶仃无依,只是,他把这恐惧化为愤怒,排斥所有人,甚至排斥着自己。
理疗做完的时候,康复科的医生说,谢谢你帮忙,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帮着老太太扶他躺下,走出病房,我想,希望他能早日明白过来,时光残忍无情不可欺,也可以早日收起锋芒,学会与母亲惺惺相惜,毕竟,子欲孝而亲不在,是最不堪重负的疼痛,而我并不希望他被悲伤和愤怒冲散本性,等到来不及的时候,再去承受这样的沉痛,世事本无常,但愿且行且珍惜。
(五)
其实,还有一位,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或许,该从他抓住我的手说救命的时候说起吧。那要夜班,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说,救命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其实,或许他也知道,我就是一个实习生,并为他做不了什么,他这么做,无非也是病急乱投医,可是却让我不经意看到,他有多绝望害怕,他的求生愿望是有多么的强烈。只是那一刻,我胸口一阵痉挛,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感到自己承受着这样沉重的嘱托,于是,无所适从,于是,无力迷茫。
病人44岁,高高瘦瘦的,皮肤也好,很显年轻,只是得了不好的病,脑萎缩。一天下午,量到他的血压180/110,后来老师说先肌肉打一支呋塞米,我跟着老师去病房的时候,他说他动不了,不想打,后来说了半天,他才愿意打,只是打针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死活不愿意打肌肉针,因为尿失禁,一个大男人,穿着尿不湿,他肯定也是感觉伤自尊,所以不愿意打针,那是第一次,我开始关注这个病人,所以每次去他病房,都会和他多搭几句话。
后来,他一直持续血压高,他还对我说,看不清楚我,看到我的影子都是两三个,我当然无法告诉他,他这是视神经已经受到影响了,所以我只是对他笑笑当做安慰,事实如此,我并不能为他更多的做什么。请过肾内会诊以后,确诊为肾性高血压,因为在肾内待过,也就知道,肾病无论是什么,都算不上是好病,只是觉得可惜,明明挺好的一个人,挺年轻的一个人。
中班给他量过血压,没敢和他说,他问我,我说不担心,比之前好,后来他的陪护跟我出来,我才和她说,还是高,但最好还是不要在他跟前说,以免他担心血压会更高。他陪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是家里请的陪护,那阿姨和我说,他四十多了,一直病着,也没成过家,家里就只有一个母亲,七十多了,也照顾不过来他,所以请了陪护,老太太晚上一直打电话,操心的睡不着觉,因为最近两天他晕倒过好几次,下午血压又高到200/120,再说他晚上又躁动的很,所以更担心。我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上次我亲眼见过他晕倒的样子,坐在床沿上,说倒就倒了,我帮他陪护一起把他扶着躺在床上,全身肌肉紧绷绷的,只是脑子很清醒,知道自己又发病了,还说知道不能倒下去,却自己控制不了。怎么看,都确实让人感到揪心。那天如他陪护所说,晚上的时候他一直很躁动,不停的按呼叫器,说他感觉自己很不好,让过去看看他,我过去他病房,他说话不是很利索,但一直想向我表达他很不舒服。后来在陪人出去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救命啊,你一定要救我啊,那个人不是我家人,我情况很不好,她不说,不给医生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趁此空档和我说这些话,只是我看到了他睁大的眼睛里,溢满了不安,而我,却只能任他狠狠抓紧我的手,如果我可以让他感到信任的话,如果这样可以让他抓住一息尚存的力量的话,那么这也许是我仅能够为他做的所有了。
(六)
最后,就是今天下午了,本来已经下班了,只是大家都还忙着,于是也没走,想着留下来帮会儿忙,结果刚从后面病房回来,就听到说抢加床要气管插管,去病房一看,心率30多,自主呼吸也没了,老师们正在忙着抢救,看我去就叮嘱我写抢救记录,于是我站在床尾角落,看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完整抢救流程,看到监护上那尚存的一点心率和呼吸全是心肺复苏仪维持的,机器一停下来,心电图立马成了直线,我扭过头,看到监护室门外他女儿,正焦急不安的抹着眼泪向里面看着,而里面,仍旧看不到丝毫生命的奇迹和转机。最后心电图室人过来拉直线的时候,我想起昨天下午,他拔掉留置针的针孔因为手背高度水肿,所以一直往外流水,被子都浸湿了一大块,还是我拿着碘伏和纱布,去给他消了消,然后用纱布包了包。明明昨天,他的左手,还是温热的,可今天,短短的四五条直线拉去了他的心跳,也拉掉了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和眷恋。
或许,病了这么久,病的这么辛苦,走了也算是解脱,只是,面对生命的消亡,我却还是感觉难以无动于衷。只愿天堂之路,花开两侧,迎接去往的人,使其不再孤单频回首。也愿下一世,为风为雨为朝露,自由不辛苦,不再受命运羁绊,也不再受苦痛折磨。
写了这么多,无非也就是想说百样人生皆有无奈,太多治不好的病,太多医不了的心。而作为一名医者,也是太多的辜负生命,太多的无法安慰,因为只要你开口,对病人来说,那就是他仅有的希望,就是他对整个生命的寄托,所以你的每一句,都是对生命的承诺,可很多生命,你是承诺不起的,那么此时,你又能够做些什么,所以,隐忍了太久,于是心里五味杂陈,于是脑子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情绪纵横交错,揪扯不清,是满满的疲累。
晚上和朋友讲,一生也不过多追求什么,一家人健健康康就好,爱着的人平平安安就好,牵挂的人安安稳稳就好。所以,只愿那些身边的,远方的,相交莫逆的,萍水一面的,亦或是殊途陌路的人,人们,都能相安无事,都能康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