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改革开放给国家带来了繁荣与富强,那么农村的变化却是值得去说一说的。自从结束了生产队的大包干制度,把田地都分给了每家每户自己去种之后,那可以说是一场真正的农业竞赛开始了。母亲以前在生产队上上工,挣工分,年头干到年尾了,“年年冒火”的,挣的工分总是分配到咱家的粮食不多,每年不到六月间就接不上粮了,没粮咋办?岂不是让孩子饿肚子?没办法了只好去队里借粮,这一来二往下去,渐渐地都欠下了好多,凭着父亲做着手艺勉强还过得比别人家略好一点,岂码每年的年夜饭桌上还能弄上几碗像样的大菜。孩子们是不懂得什么叫穷困的,只知道在除夕的夜里去看那鞭炮炸的尽天响,然后大年初一换上新衣服与母亲做的新布鞋,在屋里屋外走上几个来回,那股子喜悦是满满的开怀,虽然新鞋子底硬得像块砖头,可还是喜欢穿磨着脚的新鞋走路,出门去捡拾没炸完的鞭炮玩耍的。
几年下来了,地里的收成好了,渐渐还清了欠队上的粮食,日子也过得好点了,家家地里都种了甘薯,俗名也叫山芋的,可以当作辅粮来填肠塞肚的,因为粮食不多,秋收欢以后,每天早上母亲都会起早洗上一些山芋,然后放锅里加上水去煮的,等我们早上起来上学时,山芋的甜香味就四处闻见了,那软软的,黄色的瓤甜得像蜜糖一样怡口的,拿上两个揣进书包便可以去上学了。或是将山芋切成厚厚的片贴在饭锅边上,等饭煮好了,山芋片的糊香味也就诱人了。
渐渐地村上过年时就有人家杀猪过年了。日子比生在生产队时翻了个个,自个家在春天时捉回了小猪秧子,喂点野地里挑回来的猪菜,米糠与剩饭,到了秋后猪就不小了,山芋上来能刨了便用山芋催肥,总希望宰了以后,能扒出一些板油与花油的,那年月烧菜的素油大都以猪油为主的,后来,才渐渐地调换成了菜籽油。哪家今年杀的猪又比去年大了重了,都是值得说说的事。杀猪的师傅们每年大雪开始都要忙活到过年的,因为杀猪的人家渐渐多了,就得提前约定下了去各庄各户的日期,有的好多人家都赶着娶媳妇时才杀猪的,正好派上用场,可以大摆筵席宴请宾客的,也就省下了办喜事的猪肉钱。烫猪用的大圆盆都是师傅赶早晨抬来的,杀猪前必须得烧好烫猪用的开水的,锅灶上的两口大锅烧上了开水,隔壁的两口也借用上了,等到开水都准备妥当了,就可以去猪圈拖上那头选上的肥猪了。帮忙逮猪的邻居有几个,两个拽着猪耳朵,一个揪上猪尾,再两个人挎上猪的前脚,剩下的人左右推拉拽着猪毛,一起就把二百来斤重的猪硬是按倒在大板凳子上了,拿了绳子捆绑好,就可以放血了,远远的几里外都能听到猪的嚎叫声,孩子们捂着耳朵远远地笑着看着,有的干脆躲进门缝里探出小脑袋来张望,生怕错过了这桩惊奇事。开水的白色雾气蒸腾起来了,师傅用那大绳摇晃着盆内的猪,那水气飘散着猪身上特有的圈味,水花在盆内四溅开来,不一会就可以烫掉猪毛了。拔掉毛的猪白花花
的,映着庄户人家的笑脸。长灯的时候是开心的,左右邻居们带着孩子们早就到了,“喝猪汤”是每年最高兴的一件事,大块的五花肉夹带着猪血一起放在大锅里煮着,香气飘飘,年的味道浓烈,酒香扑朔。如今的人们很难看到当年的情景了。每年的腊月是乡下最繁忙的曰子,家家户户赶着过年的吃穿用。磨豆腐是头一件大事,除夕夜的年夜饭是少不了青菜豆腐的,老辈的话“青菜豆腐保平安”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所以每年都要先把豆腐提前做好,才可以去稳糖(糯米糖做的各种糖食)、凿天青(用于张贴在门头,窗户上的红纸雕刻成镂空花的装饰)的。
母亲老早就挑选好了一些粒大饱满的黄豆,头天夜里就泡上了水,等到了天亮时分便可以捞起置于箩筐中控干水了,那一颗颗白胖胖的黄豆最抢眼了,像年画上的玉童笑着。豆腐坊的师傅每年都要为村上挨家挨户制做豆腐的,豆腐对于农村人来说,是过上好年的象征。 石磨房的噌噌响声不绝于耳,推磨是个力气活儿,没事的孩子会站在边上帮忙往磨上添黄豆,磨子飞转起了农家的好日子,乳白色的原浆顺着磨盘边缘往外渗着,流进了木桶,豆香是清爽的,豆腐房里飘着热气像秋天的雾,总是弥漫难以退却的。滤浆的纱网是用三根小圆棍扎起来的,吊在屋梁上,把原浆用葫芦做的水瓢舀起,放上滤网不停地摇动,不一会便滤尽了汁液,只剩下清香扑鼻的豆渣了。早年间的豆渣也是舍不得扔给牲口吃的,放在簸箕里晒干了便能保存一段时日,放在饭锅里蒸着,拌上盐与酱油便可以食用了的,过惯了穷日子的人们是如此的珍惜粮食的,与现在来比,真是难以想象的。豆腐房的另一头是两口特大号的黑铁锅,等滤好了的原浆都倒入大锅,便可以烧火加热了,火红的灶堂映着庄稼人朴实的脸,红红的,像苹果,像贴上大门的春联一样的喜气。等着师傅点好了石膏水,那翻滚的豆浆便渐渐凝结成乳块了,这时候舀上一碗,放点白砂糖,那真的连神仙都羡慕得流口水的豆浆与豆脑,最是人间的美味佳品了。
年味渐渐地浓烈起来了,街道两旁都是赶集来的商贩们,卖年画的商贩忙得不亦乐乎,铺开了他的全部好画,花里胡哨的,成了街头一道独特的风景,有麻姑献寿,哪吒闹海,福禄寿三星总是年里的主角,那金灿灿的元宝在玉童的手上捧着,提篮的花仙子摘来了七色的鲜花,挥舞着长长的云袖,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似的,也想去赶着农家的新年。凿天青的活大都被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包下来了。取上一段小的钢锯条,用沙轮机打磨成所用的各式长短刀头,在草砖的沾水磨上一会,便锋利无比了,削上两页竹片将刀子夹紧然后裏上胶布便可以挥刀霍霍了!天青的样式有大有小的,都采用的是大红或梅红的纸张,画面是老辈上传下来的较多,一般都是四个字的恭贺新禧,或年年有余为开头的,中间雕刻的样式一般以花的格局为多,周围都是六边的空格为铺设的,下摆的狗牙形拖脚也有刻成灯笼状的,大天青的画面中间总是 以雕龙画凤的金箔纸来装贴的,工序比较繁杂一些,专业做天青的艺人们藏着无数种画面样板的,也有好多经过了现代人的添加,让天青更显得漂亮而华丽了。时至今日,纯手工的制做方式已经很难看到了,都是机器压制出来的,虽然精细度比早年的好,但那种特有的年俗味好像不如当年了!
咱家张贴的小天青,那些年月都是我与弟弟一同赶制雕刻出的,取了“恭贺新禧”的字样,中间配上一朵花的造型便可以了,一刀子大概五十张纸,刻刀总是要边凿边磨才行的,等刻完半幅下来,那手指都僵做鸡爪状了,连筷子都拿不住吃饭的,可等到全幅凿完后拿起来看时,那种久违了的成就感会消除一切疲惫的!这就是过年时特有的年的味道,是那个年月里特有的情感寄托的。
除夕的鞭炮已经等得焦躁不安起来,孩子们都会去东听听西看看,谁家若是偶尔放了一两个双响,炸了天,那肯定是让人心头犯喜的,知道年已经如火如荼了。鞭炮一声辞了旧岁,经年的风雨都演绎成了岁月的回响,日子渐渐好起来了的乡村,再也很难看到昔日里的豆腐房热气腾腾了,天青飘飞的年月都已成了梦中的欢喜,当年的孩子们都已经有了自个的孩子,这些陈年的旧事,而今,又有多少的记忆可以传承下去呢?
2015-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