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泪流满面
——记福建省道德模范曾菊英
张轩朝
曾菊英来到晋江那年,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她与其他同龄人一样,是带着自己的旺盛的青春和希望来的。1991年,正值豆蔻年华的曾菊英遭遇了爱情。
“他长得高大威猛,帅极了”。回忆当初的感觉,曾菊英脸上漾着幸福的红晕,仿佛那甜蜜的日子从她珍藏的记忆里溢流而出。如果不是那一次横祸,今天的曾菊英也许脸上全是那种幸福的光彩。
1993年,曾菊英结婚,丈夫是晋江灵源街道灵水社区人。曾菊英坦言,她是深爱她的丈夫的,这本来符合宇宙规律和人类愿望,属于一切美好的开端,然而,那个黑色的上午彻底摧毁了这一切。
那是曾菊英与吴文新结婚一个多月以后,曾菊英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丈夫长得高大且勤奋,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能够有这样的归宿应该是充满憧憬的。女人一生中,升学无望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婚姻的归宿,尽管丈夫家里不富,仅二间百年老屋容身,但二人都年富力强,只要勤劳,晋江这片神性的热土,什么奇迹都会出现。曾菊英似乎看到了前面充满幸福的好日子,脸上泛着青春的红晕,忙这忙那,肚子里有了孕,需要勤奋,为这未来的生命衔好温馨的巢,是夫妻俩的唯一目标。为了这,丈夫准备去广东发展,曾菊英留在灵水,打些零工,照顾好婆婆,随时等待肚子里的孩子降生。
然而,就在五月的那个黑色上午,所有的憧憬被一场车祸碾得粉碎。
早上的阳光充满了朝气,勤奋的丈夫一大早起了床,准备送完亲戚就动身前往广东。曾菊英腆着肚子在家里边做家务边等待。不久,村里人急匆匆跑来告诉她,丈夫出事了,摩托车被一部拖拉机撞了,曾菊英心里一紧,问现在情况怎样了,那人说,不是很严重,现在在医院,你就安心在家等吧!
一个等字,就这样把曾菊英悬在了半空中。自己生生爱着的人,如今已是法定的丈夫,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现在有事了,怎样的情况,自己一无所知,让曾菊英能等吗?人心有时就这么奇怪,能为自己的亲人付出一切,哪怕生命,又何在乎她知道丈夫伤势的实情呢?这里面的蹊跷,曾菊英不去考虑,她担心的是,丈夫到底怎么啦?伤在哪?重不重,他此刻一定非常需要她,她又怎能在家安心等?
曾菊英不顾亲属的劝慰,腆着8个月大的肚子,眼里噙着泪,一个人找到丈夫治疗的泉州180医院。不知道丈夫住在几层楼,那间病房,只好一层一层找,一间一间问,汗水和着泪水,180医院的每一条走廊、每一个台阶,都记住了这痴妻寻夫的动人一幕。
终于找到丈夫的病房,曾菊英一见躺在病床上的丈夫,那个虎虎生威、高大威猛的身躯,那个与病床无缘的年轻生命,那个曾经拥抱过她的胸膛和双肩,此刻却躺在病床上。曾菊英心里涌上一股伤感,面对无奈的丈夫,一句话说不出口,只能以泪洗面。
然而,这不过是对她考验的开端,最艰难的日子还在后面,那时的曾菊英还没有意识到,只在心里心疼着丈夫。那眼泪,是为真挚的爱情而流的。
在180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由于没有钱医治,只能把瘫痪在床的丈夫接回家里。此时的家,其实只有曾菊英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算健全,上是年迈的婆婆,下是瘫痪在床的丈夫,艰辛的日子就这样挪向了更艰难的深渊。家的全部意义,是一日三餐费用的担心,是伺候丈夫的细心,是照顾婆婆的孝心,三者缺一,都可能出现大的危机。伺候丈夫照顾婆婆,曾菊英即使腆着肚子,苦苦坚持,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最苦的是,她再不能去厂里上班,没有了固定的收入,在收入和家之间,一个本该被人悉心照料的孕妇,此时必须到周围厂里揽一些手工活,这样既可以在丈夫身边照他,又可以抓住每一个空闲做活,然而,没日没夜地做来的一点收入,还不够三口之家的日用开支,更别说给丈夫治疗了。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她兼做了灵源小学的园林工,每月500元,对曾菊英来说,这是个大数目,可以解决家里的很多大事。
就这样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最艰难的时刻终于来了。
这是曾菊英一直不敢想象的日子,自己临产了,家里没有钱,不能去医院生孩子,只好请来接生婆,就在这两间破旧不堪的古厝里,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她和丈夫的结晶,是所有希望的焦点。曾菊英既难受又幸福,看着怀里的小生命,想着在隔壁房间无人照管的丈夫,忘了第一次生产的痛楚,将难过的眼泪咽往肚里。自己不能动弹,婆婆年已花甲,丈夫瘫痪在床,小生命在她的怀里越乖,曾菊英越是难受。她躺在后间,丈夫躺在前面大厅的前间,中间隔着邻家的灶房,咫尺天涯的滋味,算是透彻地理解到心疼心酸。她用耳朵仔细辨听着丈夫的每一声响动,那男人呼哧呼哧的气流声,是对无法看见自己新生命的痛苦挣扎,是对无情命运的诅咒,更是一腔热血奔流于八尺躯体的抗争。她理解丈夫因自身的瘫痪不能一睹亲生儿子的苦楚,却又因为自己的无法挪身更加自责,真是造化弄人,再贫穷再病痛,还有比这精神的折磨更使人痛苦的吗?
整整七天,曾菊英与丈夫就这样前间后间地遥相互感,距离成了最无情的惩罚,第七天,还在月子里的曾菊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不顾身体的虚弱,一把抱起儿子,往丈夫的房间蹭。
看到自己的骨肉,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丈夫,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喜色,曾菊英心里也流过一股暖流,夫妻俩相拥着刚来到这世界七天的儿子,品味了相爱以来第一次最完美的重逢。
月子期一过,曾菊英又开始了她兼做几份工作、伺候瘫痪丈夫和抚养儿子的生活,时间再少,丈夫的康复和儿子的成长总是一个遥远的目标,只有曾菊英一人用这女性柔弱的双肩苦苦支撑着,白天的时间不够用,余下的活就在晚上做,挨过去一天,就离希望近了一步。在曾菊英的心理,苦难是有形物,啃去一点就少一点。
家里的古厝,有些地方已经倒塌。闽南台风多,一遇到下雨就四处漏,每到这样的风雨日子,曾菊英就得爬上屋顶修漏。要做的家务和手工活太多,一个娇弱的身躯,在极度疲惫之后,还得在大风大雨中爬上屋顶修补,雨水和着泪水,硬是用她羸弱的双肩颤颤地扛着。
有一回,曾菊英娘家的亲戚来灵水,看到曾菊英竟然嫁了这么个家庭,苦苦劝他回去,在四川娘家,再怎样也不至于一个人累死累活地养住三个失去自理能力的人,如果愿意嫁人,凭曾菊英的人品和外貌,随便可以找一个条件好的人家。
说实在话,曾菊英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一个把良知当做玉律的人,怎样舍下瘫痪在床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儿子和年事过高的婆婆?她甚至想象过她离开一天以后这三个亲人的命运,自己再苦再无法坚持,也必须挨下去,要知道,她双肩上荷着的,是三个人的命运,命运啊!
就这样熬到2005年,尽管曾菊英细心照料,但丈夫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在继续恶化。丈夫的腰只能保持一个坐在轮椅上挺直的姿势,稍有不慎,就会锥心地痛。手头的钱不够去大医院治疗,只好找一些郎中来看,说是腰椎间盘突出,要治愈,必须手术。
手术?这意味着需要一大笔钱。但曾菊英每月不吃不睡地兼做几份工作的收入,也仅仅够全家人的生活费用,哪来的钱给丈夫做手术呢?
这时候,灵水的堂亲们出面了,堂亲们你一点我一点地凑,凑够了两万元,曾菊英擦干眼泪,急忙送丈夫去了泉州正骨医院。然而,正骨医院一查,不是腰椎间盘突出,“那是什么导致我丈夫不能站立呢?”医生摇了摇头。
没办法,只好转到福州,用CT一查,原来腰椎间长了一个肿瘤,肿瘤中间包裹着动脉神经,医生说,即使手术也没有完全治愈的把握,你要做好两种准备。听了医生的话,曾菊英难过地哭了。但是,疾病不相信眼泪,丈夫的病只能治,不治,那就真的只能等最后的判决了。
曾菊英在手术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时,手是发抖的,这个名字签下去就是一个赌咒,赢或者输,全在这几笔之间。
手术完,曾菊英迫不及待地问医生,医生说,手术做了,但包裹着神经动脉部分不能切除,所以还会长,到了一定的时间,还得手术。
有时候,上天就是这么不近人情。这个弱女子身上承担的苦难和责任已经够多了,还得用精神的痛苦来折磨她,那是2005年。
就在这时,年事已高的婆婆也摔成重伤瘫痪在床,两个不能自理的病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家四口,只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这样的生活,才真的叫生生的活着,熬药、煮饭、洗刷、病人的生理需求,孩子的照管,这只能占去一小部分时间,大多数时间,曾菊英必须做手工活挣钱,否则,四口之家就只能等着断炊了。
当地政府知道曾菊英的情况后,把她安排进了灵水社区计生办从事计生管理工作。担她还得兼做学校的绿化工,还得做一些手工活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
在工作和三个全护理的老中小之间旋转,累,疲惫,严重的睡眠不足,有时候站立不稳,双脚打颤,她必须支撑住,如果自己倒下,就意味着四条生命的继续出现危机,这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艰难的道德叙事。
十几年过去,谁也无法想象,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将几个在病痛中挣扎的生命扛到了今天。当笔者在她家破旧不堪的古厝问到:“近二十年的苦苦支撑,不敢想象你一个弱女子是怎样过来的?”曾菊英一听,霎时间泪流满面,这纵横交错的眼泪,包含了曾菊英多少挣扎和意志、品格和良知啊!没想到一句轻轻的问候,竟然使这位坚强了二十年的母亲、妻子和儿媳释放出这许多积压的辛酸,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作为女性,她只在新婚的一个月使自己的温柔投进过丈夫的怀抱,此后的日子,不是风就是雨,她就这样用自己的贤良支撑着丈夫、支撑着儿子和年迈的婆婆走到了今天,跌跌撞撞的路上甚至找不到一个攀扶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