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炊事员很符合我的心意。第一,我年龄大了,不愿再去给年青人当学徒工,再去学技能,听小青年吆喝。第二,当炊事员再怎么说可以吃饱饭,不用为肚皮发愁。第三,炊事员拿得是正式工工资,比学徒工工资高。再说像我这种情况又能做什么?出来是为家里找两个油盐钱补贴家用,让家里莫欠生产队口粮钱,妻子一个人可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到生产队时看到寨上到外面当工人的家里经济比一般人好多了,他们的女人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比一般社员强,心里虽羡慕却认为不可企及。如今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条件,老天对我不薄,感谢邓伯伯!我已心满意足。
化工厂建在卡棚水库上游,离县城六十公里,中间是峡谷,有一条小溪,两边是高山。原来这里是州煤矿所在地,对面的高山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煤洞子,因煤层差不多快挖完,州煤矿已迁到小鸦口去了,只剩下零星的私人矿洞还在开采。这里还有一家瓷厂,简陋的厂房,原始的砖窑,生产生活用瓷,主要是民间用的粗饭碗。化工厂与瓷厂毗邻,不同的是瓷厂是国营单位,有七八十名职工,化工厂是集体单位,只有三十几名工人。这里山高水冷,附近没有村寨,也少要农田,也是选择建化工厂的原因。这里山高险峻,景色秀丽,两边的山崖上长满了杜鹃花树。每到春末夏初,杜鹃花次弟怒放,山谷成了花的海洋。最先开白色的杜鹃花,接着开紫色的,再是粉红色,直到鲜红色。各色各种,依次开放,从农历二月末到初夏四月都在开放。杜鹃花虽是灌木,但在后山岭上却有粗大的杜鹃树,当地人砍来烧炭。这种杜鹃花树大都开紫色花,十分绚丽。这里交通不便,与外界联系主要依靠一条县级公路,遇到暴雨,常遭遇滑坡和泥石流,交通极易阻塞,最长一次交通断绝达三月之久。
化工厂生产的产品叫二硫化碳,将液体硫磺气化通过灼烧高温下的木炭,生成的汽体经冷凝而得的液体一种,无色无味,易燃易爆有剧毒的化工产品。因此强调安全生产是每个厂领导和工人都十分重视的。我进厂之前是没有过多接触到工厂的,即使在洪油厂做了两个月临时工,也是只做苦力,听从安排,不需要自己去关心如何生产动用机器。初到化工厂工人开始是搞基建,建厂房,修宿舍。我是炊事员,只管做好我每日三餐就行了,我也不需要再去关心如何生产。我一个人做三十几个人的饭菜,一日三餐。离厂15里就是野竹坪,是公社驻地,每五天赶一次场,我得乘着赶场的时候买齐全厂工人五天的蔬菜和粮食,除此就买不到蔬菜了。当时虽然觉得工作时间太长,劳动量比工人大多了,但初当工人的兴奋,脱离了农村变为城市居民户口的幸福感,支配着我,比之在农村所受的一切虽差别不大,但至少大家是平等的,精神上舒畅多了,劳累一些,也能接受。为了感轻自己劳动强度,缩短劳动时间,让自己能多休息一点,我开始学习华罗庚的《统筹学》,以前曾作为科学技术在文革中推广过。这和学《毛主席语录》一样,都能活学活用。一个提高了我的工作效率,一个提高了我引用《语录》讲话水平。乘着煮饭烧水的时候我洗好菜,乘着米下锅要烧开的时间切好菜,乘着焖饭的时间两菜一汤已经搞好了,时间精确到十分钟之内。即使这样,办一餐饭菜也需要差不多两个钟头的时间。开餐限定时间在一小时之内,过时不候。当然对厂领导尤其是书记还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虽然也希望他们与工人同样遵守,但心里明白那是不可能的。煮饭、弄菜、买菜购粮,保证工人吃好是每个炊事员应尽的职责。让我感到沮丧的是还要洗那么多人的碗筷,光煮饭弄菜、开餐,每天我一个人就得忙上十个小时,洗三十多人的碗筷,差不多每次还需要一个小时,一天忙上十二个小时有多,那确实是一项琐碎,费时费力难难讨好的功夫。我想要是每个工人自己用的碗筷自己能涮一涮,不光我轻松,对于一个吃了饭洗一下自己碗筷的人来说也不是太费力的事。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公用碗筷容易传染疾病,我们这地方当时太落后了。我也曾将此想法告诉过老书记。老书记笑笑对我说:“你连洗个碗都不愿意,你还当什么炊事员?”他的意识里炊事员就是服侍别人的,这些琐碎的事就应该由炊事员做,让人听了不禁憋气。用他的话说,叫猪尿泡打人不痛——气胀人。因此,再也不敢提洗碗的事。
老书记姓滕,解放前做裁缝,因能说会道,政治思想觉悟高,解放后当了缝纫社的书记。荒废了手艺,年纪又大了,眼也不济,当了多年的书记连用缝纫机都不会了。同门中人笑他只会缝刨裆裤,一种老辈人穿的大裤腰裤子,做法是在裤腿上安上一截一尺多宽的白布裤腰,没有口袋,十分省布。穿时不用皮带,将裤腰提起对折成十字架,往下卷,扎在腰间,稳稳当当。其实,他做皮挂子皮袍子也是一绝,可惜如此国粹却失传了。老书记的政治觉悟也是十分高的,初到化工厂,老书记就给大家上阶级教育课。说解放前地主如何压迫剥削农民。为了说的生动,有说服力,他特地请来曾给地主当过长工的哥哥为化工厂新招的工人现身说法,介绍地主是如何压迫长工的。他哥哥六十多岁了,说话十分干碎,给工人们说:地主以前十分压迫长工,田里地理的活什么都要长工做,他自己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说着说着又前言不搭后语,说地主虽然压迫长工,但生活上还是从没亏待过他们。说吃的比现在还好,饭尽吃,说吃饭不狠的人他还不要你做长工。冬天吃饭时都要给长工架个火锅,叫长工到一边吃。锅里回锅肉也有大半锅子,豆腐白菜紧吃紧添。并张开大口,露出嘴里残缺不全的牙齿说:“你们看,我的一口牙齿就是这样炊火锅被吹掉的……”让受教育的年青人哄堂大笑起来。老书记才知道哥哥说走了火,连忙制止哥哥再说,当堂也不好说哥哥什么,悻悻的结束了阶级教育课。
老书记不识字,他有一枚木刻的印章宝贝不得了,用一小布袋装起来挂在裤腰上,需要他表态或签字的时候,很慎重的取出来沾上印泥,再用嘴往印章上哈一口气,盖上印章,然后收进小布袋中。没有盖上他印章的事他是绝对不认可的。化工厂全是新招的年青工人,有老书记坐镇,工人是十分听话的,老书记的威信还是蛮高的。老书记城市贫民出身,见多识广,口才十分了得。批评起人来叫人记忆深刻,说话形象生动,风趣有味。看到你做事达不到他要求或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会说你做事是戴斗蓬喝波(接吻)——隔得远;或是说你是飞机上钓鱼—差得远。你办坏了事,他抓住你不放,就说我叫你猫抓糍粑——脱不了爪;或是说你蚂蝗缠了鹭鹚脚——你想脱都不得脱。表扬你,你不以为意,他就骂你哈吧狗坐撮箕---不由人抬举。他的歇后语张口就来,可谓天才。年青小伙子工人闲来无事,就将他说的话汇集起来,组成“久节语录”,因他名字叫久节,互相取笑批评,在那十分闭塞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山沟沟,说些令人开心的“语录”,其乐也无害。不过有一次他批评一个叫图银的青年工人,这是个楞头青,让老书记差点下不了台。不知因何事他批评图银搞特殊说:“你莫是大娘养的?”图银不卖帐笑着反驳:“那你莫是小娘养的?”大家都笑起来,老书记也不好再认真只好作罢。之后大家都说图银和书记是两兄弟。每到年终,他要给每个工人逐个点评,作个总结。批评“岩炮”(有点耳聋,大家给他起的外号)好喝酒,说他:“孙延茂,你以后要死到酒上。”点评彭保尔:“你是夹层的骄。”意思是又骄傲又娇气。他年纪大,完全可以作工人的父辈,不管他骂什么,工人都不以为意。平时他也是一个严肃和蔼并存的老头,也没什么架子,和他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其实他是一个极易亲近的老人。
厂长就是负责招工,筹建化工厂的志雄,他曾下放到鱼塘两年,之后就招工回城,凭着年轻,能吃苦,积极肯干,当过团支部书记,思想进步入了党,得到上级提拔,筹建化工厂就被任命为厂长,也是保靖工业系统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化工厂的建成与他扎实苦干也是分不开的。当时化工厂不过三十来个人,除书记年纪较大外,还有一个老资格的女技术员,以外就是我年龄最大了。因为下过放,当的是炊事员,年龄又大的缘故,我在厂里还是比较自由的。厂尚未全建成,工人们就去了一多半人到益阳学习,我则在厂里为留下来继续建厂的工人和外面请来的师傅们煮饭,工作稍轻松了些。厂建好了,去益阳学习的人也回来了,厂里开始生产。生产了两个月,产品出来了,但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一直达不到部颁标准,不符合厂家质量要求,技术员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化工生产是连续性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生产不间断,非到设备大检休时都不能停火。工人二十四小时生产,我当炊事员也得连轴转。以前没生产时是一日开三餐,现在到了半夜十二点有上班的、下班的还得吃夜宵,是一日四餐,我一天得办四餐饭,等待候工人吃过夜宵,洗完碗筷已是凌晨一两点钟,匆匆睡下,刚睡下不到三四个小时又得起来忙第二天工人的早饭了。三十几个人的饭菜,还要做四餐,有时厂里来了客人或是上级来人检查还得加做客餐,连带买菜买米,不是我不乐意,实在是苦不过来。要求增加一个炊事员,答复是三十个人只允许配一个炊事员,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么规定。这样半年下来,我确实萌生了不想干下去的念头。苦累倒不要紧,最难受的是睡不好觉,没时间睡觉。时刻都精神不济,哈欠连天,心情没一时好过。别的工人还能轮休,有个假期,但没有那天不吃饭的,作为炊事员也就不能那天不做饭。此外还得管食堂的伙食帐,开支收入,再是三头六臂,也教你头分脑胀。工人们都是小年青,嘴又细,吃食又挑剔。我在农村吃惯了粗菜劣食,做饭菜贯适了手脚,那能中每个人的意?有的说咸,有的觉淡,有的嫌稀,有的恨干,一人难满十人意,我想信那个炊事员都有这感受,那个炊事员都遭到过同样的抱怨。原先高兴当炊事员,觉得是个好差事,到如今才知道条条蛇都咬人。一比较,发现当工人就单纯多了,上八小时班,其它时间是自由的。如今炊事员,又苦又累又受气,整天不得休息,连觉都睡不饱,应了书记那句话叫猴子得片姜——吃不是,吐也不是。我的性格急躁粗心无耐性,做任何事做久了都容易产生厌烦情绪。理智告诉我,离开农村能有一份工作来之不易。但思想感情上烦恼时又在想,丢掉这份工作也没什么可惜的,我以前做小工不也活得自由自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