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陈尴尬地缩回那只没有了方向的酒杯,瞳孔里交替地闪烁着一张张似曾相识而又遥远地不可捉摸的脸,耳鼓里嘈杂一片:
“啊!王县长,来,敬您一杯!‥‥‥”
“李局长啊,敬您!全县的枪杆子都握在您手里哪。。。。。。”
“那不是张检吗,巾帼豪杰,敬您!来,敬您。。。。。。”
“郭总,郭百万哪。。。。。。”
霓虹闪烁,觥筹交错,满大厅的高爵显位把老实陈埋没了,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狠狠地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下去。他挺了挺自己的脊梁,从那把似有针毡的椅子上站起来,趔趔趄趄地逃离了那一张张挂满媚态和假笑的脸。
几日前,他接到了高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联谊会的通知,激动得眼角湿漉漉的。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三辈子亲呢!这份亲情在他的心里翻滚着,翻滚着,彻夜无眠,淹没了多年来生活挤压给他的苦与闷.他郑重地向妻儿宣布: 这是他人生最盛大的聚会,他一定要去,工作扣奖金他也要去!他向妻子发出指示:把工作服洗干净,熨平整!
此刻他来到这个 “盛会”了! “ 盛会”里的富贵荣华,高爵显位却把他抛之门外,扔进了晕昏的月光里。他踉跄着,手指点打着头顶的天空,骂骂咧咧:你们什么长,什么长,狗屁长,上学的时候你们哪一个有老子的成绩好?什么王县长,王县长的,脸皮也要有三尺厚,也不翻一翻你的家谱,上下五千年,你的老祖宗哪一宗姓过王?冒名顶替上了个大学,今天还在老子面前牛,牛个熊啥?还有你那个李局长,什么李局长,也不是说你,代数,几何两门课加在一起你能考三十分吗?不就靠着校长老子安排几个监考老师联手作弊上了个大学吗?牛什么牛?再问问你那个张检,墨水你喝得有半瓶吗?不就是脸蛋长得漂亮吗?郭百万呢,郭百万,你那个镇长干爹喊得情愿吗?老子是工人,工人怎么啦,老子有真才实学,老子靠自己的辛勤劳动生活.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给老子干杯,啊呸,你们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穿工作服怎么啦,老子的工作服干干净净,平平整整.你们的西装革履看起来耀武扬威,其实里面裹着的是什么———“肮脏的灵魂”.是不是?可爱的星星,纯洁的月亮,用你们清脆的嗓音回答他们:是!是!是!老实陈大声地喊着,骂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直穿云霄,震耳欲聋.他似乎拥有了一份胜利者的喜悦,此时此刻,在这些肮脏的灵魂面前他是多么得至高无上啊! 他回过头去,用他那有点浑浊的眼睛望了一下三楼大厅:霓虹依然在闪烁,觥筹依然在交错.
老实陈暗淡下来,无奈地暗淡下来,夹杂着他那二十多年来对生活的不屈的抗争全都暗淡了下来,什么“真才实学论”,什么“是金子就会发光”,见你娘的鬼去吧!他迷惘地躲到屋子里,重新捧出那张有点发黄的毕业照,一张张亲切而清纯的脸蛋模糊着他的视线,由远而进,由小到大,渐渐地它们变得谄媚,虚伪起来,放大成一张张狰狞可怕的鬼脸,驱赶着他心中的热情和喜悦,把他那沸腾在心中的踌躇满志和灵魂深处的纯洁高尚统统抛进了他工厂周围的臭水河,他再也无力与什么抗争了.
儿子今年就要高考了.
老实陈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兜了两条大 “中华”,走进了儿子班主任的家.儿子在考场上的座位与班级第一名毗邻.
急等焦盼,高考成级公布了,第一名依然是第一名的高分被高校录取了,而儿子却名落孙山.老实陈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终于爆发了,山崩地裂般,他怒吼着,咆哮着,狠狠地向儿子的屁股踹去: “你个狗日的,我费了那么大的劲给你安排个好座位,你咋就不知道抄袭呢,老子那么多优点你都不遗传,偏偏就这个至命的缺点却让你遗传的那么完整呢?老天呢,我哪辈子造了孽啦,你却这么狠心地惩罚我?……”
儿子被踹得愣愣地,但屁股一点没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