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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狗

  昨天,去小表妹家吃晚饭。长辈们还未吃完,我便和小孩子们偷偷溜下桌来。表妹穿着可爱的粉红色溜冰鞋,叫我陪她去小区门前得篮球场玩。

  

  表妹一家所在的小区是前几年作为省模范小区新建成的。这里的村民原来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建设发展中的农村,只是更靠近小镇中心而已。印象里环境由于靠近市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根树,河道全是似水,种不了庄稼、不用铺路的地方野草疯长,有人家居住的河沿垃圾遍地,一栋栋两层的浅灰色水泥楼房素面朝天钉在一片枯黄之中——我只记得它秋天的样子。

  

  从灰头土脸的乡村搬进干干净净、小河绿树草坪的别墅小区,房屋独立,一率三层,外贴暖色调瓷砖,前后都有院子,水泥地铺得平平整整,外有精致坚固的铁门围绕。即使是在夜里也不必担心,绿化带的艺术灯、大道上的路灯,都把水泥路照得一清二楚,俨然一个发展健全的小社会,唯一不同的便是夜生活的宁静——不论外表有多现代化,它怀里的村民仍保持着日落而息的习惯。有些东西,在生命的早期映入骨髓,是难以被影响被舍弃的,就如说话行走一样理所当然。

  

  我拉着表妹的手边走边观赏半隐在花与树之间,各色各样的漂亮楼房,还有围着它们的同样款式不可能重复的铁栅栏,正感叹模范小区优越宽敞,前面突然传来了凄弱的猫叫,从声音来看是两只猫,高低音不断交错,二重唱似的,但是听得人心烦。

  

  猫叫春?我们仍旧走向小区大门,声音仿佛就在前方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凄清,夜风划过身上凉凉地,不免感觉背脊骨发寒。

  

  小表妹叽叽喳喳说得正高兴,我却感到寒意。走到一个垃圾箱前,猫叫声愈发强烈,我不由让表妹暂时住嘴。掏出手机往黑乎乎的垃圾箱内一照——果然不是成年猫的声音,惨淡的白光下依稀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长条形影子。

  

  “快来,小猫被人扔进去了。”我招呼表妹过来,她个子太小了,穿着溜冰鞋也看不清垃圾箱内的情况。不过她也没看,而是站在我身后,显然也是害怕那种凄厉的叫声。

  

  所幸垃圾箱里东西堆积得挺高,而且也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恶臭。我轻轻松松把那只“猫”抓了出来,抓在手里时才发现是只脐带断了不到十天的狗,居然小得跟猫崽一样,眼睛还没睁开,看样子是普通哈巴狗和草狗的杂交品种,但是它在铺洒着温暖橘黄色灯光的水泥路上小小地翻滚了一下,露出雪白的肥滚滚的小肚皮和嫩软的四肢,的确是只很可爱的咖啡色小哈巴狗,皮毛的色彩不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名种狗差。

  

  里面显然还有第二只狗崽,但手机灯光微弱根本照不到。我狠狠心,直接凭听觉伸长手去够,就又摸出来一只黑色的,比它的哥哥瘦长一些。

  

  老天!这绝对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我把手伸进垃圾箱时,表妹看我的眼神跟盯怪物似的,周围有不少人路过,除了小孩子好奇地回望,其余皆低头视而不见。

  

  “姐姐,它们好脏,扔进去吧。过会儿就不叫了。”表妹起先也是面露喜色,满眼好奇,但一听我打算带回去时马上就变成苦瓜脸。

  

  那个“脏”字让我惊讶,小表妹才七岁,却毫不犹豫地要干和那个该死不想养小狗却没给母狗做结扎的“成熟人”一样的事,仅仅是为了怕弄脏。我在她这个年纪,顾虑些什么?半夜偷偷起来放掉第二天要杀给自己吃的水鸟、把装青蛙的网兜割破被爷爷骂得狗血喷头是常有的事;更别提什么脏不脏了,我十一岁那年还瞒着家人偷偷收养了两只小流浪猫,省吃省喝养了一个多月,虱子满屋子跳,祸及邻居。然而现在七岁的小表妹竟然如此理所当然的说扔回去,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

  

  现在的儿童,真的自私到对两条生命如此淡漠的程度吗?在小表妹的心里,她执意要养的兔子、小狗是否只是个有温度的玩具而已?

  

  这么小的确难以养活,可至少要试一试吧。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垃圾箱里。

  

  在我耐心的劝说外加小狗色相的出卖下,表妹很快答应了把小狗带回家,不过她随即的一句话又把我雷倒——她说“家里的小狗长大了不好玩,我让妈妈把它扔了换这两只养。”

  

  我当然没傻到要告之家长,只是那只黑狗不住地叫,根本没时间藏。所有人——从我们父母那辈到曾祖父母那辈,一听垃圾箱里捡的脸全白了。表妹直接被拉去洗手,不一会我也被劝到洗手间消毒,理由是防止狂犬病还有等等N种细菌——无聊,我一向有洁癖,事后当然会洗干净,而且手上也没伤口,两只狗又那么弱小,何来狂犬病之说?

  

  也是成人间的“理所应当”,等我出去的时候,狗已经被小心装在酒盒子里扔回附近的垃圾桶了,只是有一点让我没有心理准备——每个人的脸上竟然都带着笑容,像很欣慰松了口气一般——当然啊,当然欣慰,不用因为两个树叶子遮挡了阳光大道。

  

  而我当时脑袋里“嗡”地一响,看到那些原本慈祥的笑脸上都冒绿光,像吃人的妖精。

  

  小表妹发现狗不见了,愣愣地看着我,我实在是挤不出一个称职的姐姐该有的表情,干脆告辞。

  

  回去的路上,我选了东面的小路绕道走,那里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的小桥。我不知道自己的步速,可能像在逃亡,甚至都不等一下父母。说白了我故意绕道只是为了避开西面大道上那种凄凉人心的声音,像是逼迫一个小女孩用她稚嫩的嗓音模仿女人嘶哑的尖叫。我清楚地记得那只咖啡色胖乎乎的小哈巴狗躺在我怀里时分外安静乖巧,被拨回盒子里时它又哭了,像是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我打一开始便没想过它能活下来,只是单纯地希望它们至少安乐地死,像其他婴儿躲在母亲怀里一样有段温暖的回忆,只是它们最终还是被理智的人塞进盒子扔到不知哪个冰冷的角落了,连团稻草也不肯施舍。

  

  生而为狗,在这个理智的世界里是件悲哀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自己那个奇怪的梦想——长大后我要为一条狗养老送终。

  

  被拴在我家看鱼塘的狗,老来都被爷爷奶奶卖到狗肉店。一个成年人无法想像孩子的童年所目睹的悲哀会被放大多少倍,看着一条条和自己同样年幼的狗被栓在风大的鱼塘顶端,那么多暴风雨的夜晚和寒冬仅仅以倒扣在土地上的一只破缸为窝;粗重的铁链永远也扯不断,饭菜都是快馊了的才恩施舍下来,而且还不定时。脖子上那只项圈钉得很牢,一旦套上了,只有在它声音老去的那一天才被褪下来。在它还忠心耿耿、看到主人就欢呼雀跃甚至不顾脖子被项圈勒的生疼的时候,它并不缺钱的主人就把它卖了,在他们眼里哪怕再瘦的狗,只要能卖钱就卖,又是一件“理所应当”。我对这种“道理”的排斥一直都被家人嬉笑为小孩子脾气,他们以为过两天再抓一只回来就能弥补,也许在他们眼里,孩子的心思和那些狗的命一样,卑贱得无需理会。

  

  我庆幸自己身而为人,是所谓高等的东西,如贵族无须烦恼贫民才会面临的温饱问题。只是我马上就要成年,真不由得担心明天的自己——那个“成熟”的我,多年后会不会也成为那些微笑的人群里的一员?如果真有一天,我开车从流浪猫的身上碾过去,而毫无心痛的感觉,那是不是证明我已经长大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自私得可怖,如果真到了心不会痛的那一天,我宁可锥心而死,也绝不放任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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