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四真恨不得马上死了才遂愿。然而，李老四八十三岁了，还没死了。虽说每晚躺在炕上，免不了腰酸腿疼。但，李老四的牙齿一个没掉，能咬动锅炒的苞米花。李老四的耳朵不背，晚辈们说的喳喳话，不用遮耳朵，也能听个差不离儿。李老四的眼睛不花，在自己包种的瓜园里，能逮住咬折瓜苗，钻到土里的小地老虎……可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如今，李老四每天仰在炕上，半边身子仿佛没了，剩下的半边身子，抽筋拔骨地疼。闭上眼睛，孩童时代，直至一个月前那可怕的一瞬间，七八十年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尽往眼前涌。那些死了几十年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来到身边。李老四极不愿意闭眼睛——李老四曾听人说过，人快死时，自己一辈子所做的事，好的，坏的，善的，恶的，都会再現，折腾自己；死了的人的鬼魂，亲的，疏的，有恩的，有仇的，都会来到，迎接将死之人……白天，李老四睁着少光无神的眼睛，瞅着房箔。晚上，李老四住的偏厦子里总是亮着灯，实在困极了，才不知不觉地睡去，又常常惊吓得醒来——那些不愿见的“鬼魂”，总是死皮赖脸来缠李老四。
念叨十多年“死了好”的李老四，一旦有了死的征兆，他又怕死了，一万个不愿死了。也难怪，李老四活了八十三岁，却苦了八十多年。两岁丧母，爹硬是用炒苞米花，嚼碎了，每天喂他个半饱，喂来喂去，喂成了个细胳膊细腿，头大身瘦的畸形儿。这以后的四十多年，李老四常以野菜果腹，吃过糠皮树叶，吃过财主家的猪食马料；从娘肚子出来，李老四就没穿过一件囫囵衣服。李老四七岁給大粮户放猪，十三岁开始扛长活……四十岁那年，一场大水，逼得李老四从黄河之畔逃到塞北。逃荒路上，意外地结识了一个讨饭的年轻寡妇，这才成了家。儿子三岁那年，妻子惨死在胡子的枪弹下，从此，李老四象自己爹那样，既当爹又当娘。
李老四是个勤快人，在生产队一直干到八十岁。六十五岁时，李老四还和小伙子们在一起，种、铲、割、打，舍不得歇一个工，每年挣的工分最多。然而，李老四、儿子、儿媳，好几个劳力，年终结算，扣除每口人三百六十斤的口粮款，总是所剩无几。
一过了“不死掉块肉”的六十六，李老四的腿脚就渐渐不灵便了。李老四想退下来，在家干点零活，歇几年。可是，一场飞来横祸，压在了李老四的头上。有人说李老四是历史反革命，在河南老家时曾经杀过共产党……从此，李老四失去了自由，不但没退下来，反而，苦活、累活、份外活比以前干的更多了。李老四成了万人烦，。儿子、媳妇，把在外面受到的气，一股脑的泼在李老四这个给他们带来厄运的人的身上。
李老四想过死，但死过两次，都没死成。
李老四没坐过轮船，没坐过火车，唉！连汽车也没坐过。李老四看见过楼房，那是在逃荒的路上，但李老四不知道楼上的人们是怎样上下楼，李老四猜想过，准是蹬着梯子上下楼的。“唉，干点啥那该多不方便啊！”李老四没逛过公园，狼熊虎豹象猴……李老四只见过狼和猴。狼，还是在李老四给杨大巴掌扛活时，一天晚上，李老四被逼给杨大巴掌找丢失了的羊。李老四正走着，一个毛哄哄的东西，两个爪子冷不丁搭在李老四的肩上。李老四以为是鬼，也不知哪来的一股胆量，李老四猛地伸出手，扯住那东西的两条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抡，把那东西重重地摔出好远，，那东西“嗷”的一声，拱了几拱，死了。李老四借着月光瞅了一眼，松了口气：“唉，原来是条狗。”回到工房，对伙计们一学，才知道那毛哄哄的东西是狼。猴，李老四没少看过，屯子来了耍猴的，李老四每次必看。李老四八十岁以前，不知槽子糕是酸是甜，不知上杂瓣是淡是咸……
后来公社派出了好几个外调员，跑了二年，终于弄清，那个杀共产党的富翁李老四，原来是个和这个李老四同名的人。李老四一次也没要求平反，更没提过什么经济赔偿，能够不再受人白眼，把他当人待，李老四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李老四退下来了，给生产队喂了几十口猪。李老四喂的猪各个膘肥体胖，给大队挣回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奖状。李老四家的墙上也挂上了几个一尺见方的镜框，，里面的墨字，李老四一个也不认识，但李老四看着，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八十岁那年，上面来人和队会计一起，拿着绳子，算盘，量土地，钉橛子。李老四哭了。
李老四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李老四家分了地主三墒地，，李老四当牛做马，大半辈子了，也没挣到一分一厘土地。托共产党的福，李老四有了自己的土地，而且一下子就是三墒，李老四那个乐呀，睡梦中都乐醒了好几回。李老四起五更爬半夜，精心地侍弄土地……秋天，两拃来长的黄橙橙的大谷穗；一尺多长，粗粗的大苞米棒子……都冲李老四乐。李老四也乐，看来不但能吃饱饭，而且还会有剩余了。一天，西北天边涌出一片翻滚的乌云，不偏不斜，滚到李老四庄稼地的上空，一声炸雷，鸡蛋大的雹子，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只一袋烟的功夫，李老四的希望就成了泡影。李老四哭得死去活来。李老四病了，病得很重，若不是乡民政助理找上门来，救济点钱，使李老四住上了医院，李老四早死了。病好以后，李老四忍痛卖了三墒地，又给富裕户打起了短工。
如今，又分地了，李老四有点怕。上面来的人向李老四讲了党的富民政策，讲了这次分地和土改分地性质的不同。李老四放心了。李老四早先给地主种过瓜，给生产队侍弄过瓜园，种瓜的经验多着呢。李老四把自己的一份地全都种上了瓜，一种就是四年。头三年，丰收了，去了花销，足剩九千元，。李老四有钱了，屯里的人，家里的人，都另眼看待李老四这个财神了。第四年，李老四合计着，转念就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岁数了。再种一年，收了瓜，揣着钱，坐一坐火车，轮船，逛一下北京，上海，无论如何，也得到郑州、开封溜达几天，这是老家的都会啊！早就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更得逛逛。天津的包子，北京的烤鸭，听说好吃，也得去尝尝。还要住住高楼，品一下登梯子上楼的滋味……李老四打算花掉五千块，好好享受一下。余下的留给儿子、孙子过日子。
那天，李老四蹲在瓜地打瓜蔓子，看着秧大叶肥，密密的瓜蛋子，李老四核桃纹似的脸，溢满着笑容，如果七八月阳光充足，今年的瓜要比往年的都好，卖了钱，足够走南逛北的了。蓦地，他的心咯噔一下，天旋地转，李老四把持不住，倒在了地上。李老四想爬起来，却动弹不了，从此，李老四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这天清早，李老四的孙媳妇端着一碗荷包面，到偏厦子给李老四送饭，，看见李老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全身已经冰凉了……
作者后记：本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