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的乡村,总有那么几个悠闲之人,他们或疯或傻,云朵一样在各个村子里游荡。他们并不害人,疯疯傻傻的言行给四邻八乡留下了许多笑柄和谈资,为寂寞的乡村生活抹上了一笔亮色。
何家弟儿
在老家一带,大凡有小孩犯傻了,作了傻事或说了傻话,大人们总会指着孩子说:“你呀,真是个何家弟儿。”话语中并没有太多的贬义,相反却带有一种怜惜之情,意思是憨态可掬,傻得可爱。当有一天我指着女儿的脑袋说她是“何家弟儿”的时候,女儿突然问我:“爸爸,何家弟儿是什么意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绪一下回到了童年时代,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憨头呆脑的人物来,他身材短小,大脑袋,大舌头,浓眉下的眼睛白多黑少,见人便嘿嘿的笑,厚厚的嘴唇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不是名人,但在周围的几十个村子里却无人不晓,十里八乡都把他当做公共的客人。
何家弟儿出生在一个叫葛藤桥的小山村里,家中兄弟五个,他是老五,所以叫弟儿。弟儿出生时因为脑袋太大造成他母亲难产,四十多岁的母亲在苦苦挣扎了一天一夜后撒手人寰,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大概七八岁时,父亲也丢下他走了。四个哥哥生存艰难,自己都顾不过来,根本无暇照顾这个愚笨呆傻的弟弟。弟儿从此流浪乡间,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过活,竟然也长得结结实实。
我能记事的时候,弟儿已经二十来岁了。每次弟儿到我们村子里来,总能把平淡的日子激出朵朵快乐的浪花。我们总是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捉弄他,时常在路边捡了风干的牛屎或狗屎坨坨递给他说:“弟儿,这个好吃,吃了补身子的呢”。弟儿大着舌头说:“吃,吃,吃不得”。有一回,灰鸡婆拿了一张糖果纸,里面包了一块方方的土坷垃,待弟儿来时递给他,弟儿喜滋滋的剥开糖纸迅速丢进嘴里,品了一会说:“这,这糖不甜啦。”我们发出一阵哄笑,弟儿方知上当,大口大口的呕吐。有一年夏天,我们把弟儿骗到水库里洗澡,待弟儿扒光衣服跳进水中后,我们迅速的爬上岸,穿上衣服,然后,抱着弟儿的衣裤就往村里跑,弟儿从水里爬上来赤条条的跟着我们后面追,边追边喊:“把衣给我。把衣给我。”我们还常常逼着他叫我们爷爷喊我们嘎公,喊得我们高兴了,就把带的饼干栗子等零食赏给他吃。
我们村当时有一个熊家幺妹,是附近几个村出了名的美女,俊俏端庄的鹅蛋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泄在脑后,身段高且苗条,走起路来就像迎风轻摆的柳条。许多小伙子艳羡熊家幺妹的美色,又不敢靠近。于是,每逢弟儿来了,他们就问弟儿:“弟儿,熊家幺妹乖不乖?”弟儿嘿嘿憨笑:“乖”。“那把她送给你当媳妇好不好?”“好都是好,就是她不得肯唦。。”“弟儿,听说熊家幺妹的奶子好吃得很,吃了她的奶子,他就是你的媳妇了。”有一次,弟儿见了熊家幺妹果真就说:“姐姐,姐姐,你长得好乖哟”,幺妹听了喜滋滋的,谁知弟儿接着说:“姐姐,姐姐,都讲的你的奶子好吃得很,让我吃一口好不好?”幺妹羞得一脸通红,顺手就给了弟儿一巴掌。弟儿不知所措,在那帮小伙子的坏笑中竟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
八十年代初的乡村,生活并不富裕,大部分的家庭日子过得相当的拮据,但流浪汉弟儿却能衣食无忧,主要归功于三个方面特长。
一是勤快。无论到谁家,他都跟到了自己家似地,总是不让手脚闲着,且做事吃得亏,霸得蛮,流得汗,农忙季节自不必说,割稻子,插秧,捡油茶果,跟主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主人白白检了个劳力,自然不会亏待他,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犒劳他。农闲时,他也不闲着,到了人家里,他掀开水缸盖儿,发现没多少水了,就说:“嫂子,我帮你挑水克”。担上水桶跑到水井边,几家伙就把人家的水缸灌满了,周围几十个村子的水井位置他烂熟于心。有时,听见人家的猪在栏里哼哼,他便背上笆篓,找出镰刀说:“姑姑,我帮你打猪草克哦”。不大工夫,一笆篓鲜嫩的猪草就摆在了猪栏边。看到人家的牛还栓在牛棚里,他牵了牛说:“叔叔,叔叔,我帮你放牛去哦”,黄昏时,他准时牵着肚皮撑得滚圆的牛儿回来了。人家做饭,他就帮着择菜烧火;人家种菜,他就帮着松土上肥;人家捡瓦拾漏,他就递瓦扶梯;人家整酒,他就帮着放炮仗摆桌椅端菜拾碗筷。晒谷子,扫禾场,掏粪坑,搓绳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所干大小事没有他插不上手的,且每一件都做得稳妥熨贴,因此,每到一家,主人都乐呵呵的。弟儿绝不涎脸邀功,主人请他吃他才吃,主人留他睡他才睡,一般的人家他很少睡第二宿,走时清清白白,从不拿人家一针一线,不带走一豆一枣。
二是嘴亲。所有的人到他嘴里都是亲戚,男女长幼,他分辨得一清二楚。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姨姨,哥哥姐姐,兄伢儿妹伢儿,知道姓氏的他在称呼前面加上姓氏,他不怕生,逢人就打招呼,一个个称呼通过他的大舌头叫出来,显得格外的黏糊亲热,想把他当外人都不忍心,他还非常懂得献殷勤,时常帮老人揉肩捶腿,帮小媳妇穿针挽毛线,帮男人递烟送水,因此,春夏秋冬,衣服脏了破了有人换洗和缝补,头发长了有人帮他理,谁家做了好吃的从来都不避他。他还有一门哭丧的绝活,谁家里有人去世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着死去的亡灵,抑扬顿挫的历数亡人在世时的点点滴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直哭得肝肠寸断,比那些孝子孝孙们还要伤心,往往能够弄得灵堂里哭声一片。谁说他不是情不由衷呢,那棺材里躺着的有谁不是他的恩人?
三是憨厚。在他的头脑中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走路干活嘴里都哼着不成调调的小曲儿。无欲无求,但求一箪食一瓢饮,金钱美色都激不起他的占有欲。无论你怎样捉弄他,他总是不愠不恼,望着你嘿嘿的憨笑,简直就是一尊弥勒佛,对谁说的话他都深信不疑,绝无防人之心。无论做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善始善终,力求完美。
1988年,我外出求学,寒暑假回家,一直没有看到弟儿,问母亲,母亲告诉我说,一年前的冬天,谢家铺镇下陈湾一户人家的老人去世了,弟儿赶去哭了一天一夜,清晨,又帮着去村口的井里挑水,回来时,因为太累,连人带桶一下子栽进路边的水塘里淹死了。我觉得心猛的一沉,好像被搁进了一块冰凉的大石头。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不了弟儿会以这样方式与乡亲们告别,就像一篇读了好长时间的小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合逻辑的结尾,可是生活不是小说,弟儿确确实实用这样凄凉的方式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曾任美国总统的林肯小的时候家境贫寒,也曾被人当做傻子嘲弄,人们拿面值不同的硬币丢在他面前,可他总是捡面值小的那枚,于是很多人都来丢硬币戏弄他。多年后,林肯揭示了其中的秘密说:“如果我检面值大的硬币,谁还会有兴趣给我丢硬币呢?”其实,憨人必有憨福,傻子自有傻子的智慧,因为常人看不穿,所以就称他们为傻子,其实傻子就是那些大智若愚的人。
愿傻子何家弟儿能在天堂安息。
陈三民
读完小时,从家到学校要走过一道漫长的渠道堤,渠道跨过几个村子,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青蛇,时而高高在上地穿过村落和稻田,时而就着山势在山的边缘游走,时而一头拱进山的腹部,将山啮出一条朝天的缺口。日日来往于这条道路上的我们并不觉得乏味和寂寞,每天迎着朝霞,伙伴们就会三三两两的从沿途的村子里冒出来,很快就汇成一支队伍,嘻嘻哈哈的开进远方渠道旁边那所挂着“曙光完小”的校园里。乡村学校放学得早,太阳还有几树高,队伍又嘻嘻哈哈的涌出校门,就像那渠道里的水一样一股一股的流向沿途的村落。放学后的我们就像出笼的小鸟,连接学校和家的那段路途就成了我们的天堂,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在树丛和堤坡上玩“打仗”和捉迷藏,偷吃路旁园子里的果子红薯萝卜甜高粱,给同学起绰号配“鸳鸯”……
那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时常出现在我们的队伍里,成为我们又一个取乐的项目。他瘦高的个儿,国字脸,鼻梁坚挺,颧骨突出,头发蓬松凌乱,一套灰白的中山装脏兮兮的挂在身上,脚上套着一双破棉鞋,十个脚趾清晰可见。一看到他我们便兴奋起来,齐声呐喊“陈三民,癫子。陈三民,癫子。”他并不搭理我们,带着浓重的体味从我们身边风一样的刮了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从含混不清的念叨中,隐约能辨出“毛主席”“天安门”“北京”之类的词语。有时明明看到他从我们身后走来,急匆匆地超过了我们,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可是走了一段,又发现他出现在了我们身后,再一次从我们身边闪过,仿佛世界上有无数个癫子陈三民跟随在我们身边。有时,他会出现在路旁的山岗上,晾翅的鸟儿一样张开双臂,身体前倾,一条腿高高的翘起,山风撩起他那一头蓬乱的长发,仿佛一只逆风飞翔的山鹰。有时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颠,左手叉腰,右手高高向前扬起,仿佛那漫山遍野的油茶树变成了千万颗攒动的脑袋,他就是一位伟人在指挥千军万马奋勇向前。
他就像影子一样出没于我们上学和放学的道路上,却从来不伤害我们,除非向他请教数学题,他也从不搭理我们。当我们喊他“陈三民,问你一个题哟。”他就会突然清醒似地停住,我们把从数学书上挑出的难题说出来,他随口就能说出答案。我们完小所有课本上的数学题没有一个能够难住他。后来,我们就从数学老师和村子里读中学的大孩子那里收罗难题,然后一个一个的询问他,他只是略加思索,马上就报出了答案,然后拍拍巴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这激起了我们的莫大的兴趣,发誓一定要找到一个能难住一个癫子的难题,可惜,我们的难题还来不及找出来,在我完小的最后那个学期,陈三民突然就消失了,他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听村里的老人说,陈三民本是个“秀才”呢,文革前是县二中的高材生,成绩在学校数一数二,可是在高考前资格审查时,因为家里的地主出生被刷了下来,他背着书本和被褥回到家里躺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的那天清晨,提着家里的一口小木箱,说我要去北京找毛主席,家里人怎么也拦不住,从此,他就疯掉了。他没有去北京找毛主席,而是游走在山野之间,不问天道四时,与草木为伍,食野果饮山泉,大地为床天作被。最大的规律就是喜欢跟在背书包的学生屁股后头转悠。失踪以后,家里人四处寻找,但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所谓疯子,就是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他们沿着生活的道路前行过程中,一条通往现实的门被无情的锁上了,一个转身,就推开了另一扇门,他们一个箭步跨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走不回来。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挣脱了形骸的枷锁,甩掉了道德和人伦的负担,灵魂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自由畅快的遨游,在那个王国里,他们是国王是领袖,爱与恨,名与利,生与死一切如粪土。
他们才是世上真正得道的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