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我有个挺可笑的外号,叫做”肉肉”。
因为我长得胖,个子也不高,从头到脚,都圆滚滚、肉乎乎的。
这个外号,是门口的“花猫伯伯”给我起的。花猫伯伯姓“王”,因为他长着两撇翘松松的胡子,就象他们家的大花猫一样,所以,我叫他“花猫伯伯”。
我们都很满意各自的外号,于是,肉肉,花猫伯伯这两个名字,就在门口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和小朋友口中渐渐地叫开了……最后,连自己家人,也这么叫了。
那时,我们全家还住在两层楼的老房子里。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养鸡,我们家也不例外。
每年一开春儿,妈妈就会抽空,去农贸市场挑些鸡崽儿回来。
我记得,童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到鸡窝里簇拥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妈妈一边指给我看,一边说:“阿囡,欢喜伐?姆妈特为替侬买咯……”妈妈一生都操着一口轻柔、好听的吴侬软语,直到现在,都改不掉。
“姆妈,侬为啥勿去接我呢?”我照例会这样撒娇地问。
“咦?姆妈要去菜场买小鸡呀,侬勿是天天同姆妈要咯么?所以叫小燕子阿哥去接侬噻……”
妈妈说的“小燕子阿哥”,是我们隔壁邻居家的男孩儿,因为他比我大好多岁,所以,在大人们都抽不出空的时候,就会派他去托儿所接我。
“小燕子,阿姨没空,侬去接肉肉好伐?”妈妈说。
“哦,晓得喽,肉肉姆妈。”小燕子阿哥总是这样瓮声瓮地回答。
这个男孩子不爱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是很高兴去接我的。每次,他总会带去零食,通常是炒米,或者炸蚕豆。先把我的小兜兜给装满,然后再把我背到背上,让我一路吃着回家……
小燕子阿哥把我交到妈妈手上,就自个儿跑去玩儿了。玩累了,才跟我一起蹲到鸡窝旁,欣赏那些刚买回的小鸡,并且帮着我,用眼药水瓶子往每只小鸡鼻孔里点那种防鸡瘟的药水。小鸡们懊恼而愤怒地甩着脑袋,甩得药水四溅。我咯咯地笑,小燕子阿哥憨憨地笑,妈妈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一边忙着做晚饭,一边回头望着我们笑……
作为“接肉肉的犒劳”,小燕子阿哥总会被妈妈留下来吃晚饭。
经常,晚饭吃到一半,门外就会响起花猫伯伯洪亮的咳嗽声,然后,就是那熟悉的北方口音:“蓝师傅在家吗?”
从前住在老房子的人,特别爱串门儿。男客来了,必定会问男主人是否在家;女客来了,当然是问女主人在不在。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矩---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那么地亲近与和谐;但又那么淳朴、敦厚地,保持着传统,和礼貌的距离……
我们家来了客人,通常是小孩子去开门;所以,每次不等爸爸说“肉肉开去门”,我就会非常乖巧地从板凳上哧溜下来,奔向门口……
开了门儿,花猫伯伯照例非常亲热地抱起我,用震耳欲聋的嗓门大吼一声:“肉肉!”
花猫伯伯是位八级钳工,长着一双老茧厚厚的大手和一头花白的,钢丝刷子一样的头发。他那个时候就已经50多岁了,孩子们都成了家,而且在外地工作,平常,家里就他们老两口。上了年纪的人,都害怕冷清,喜欢孩子。所以,他特别喜欢上我们家串门儿。
跟他热情爽朗的性格相反,他的老伴儿,是个沉默而拘谨的人,平时除了买菜,很少出门儿,也很少串门子。
他们家有个大院子,每到夏天,篱笆上总是开满粉色的蔷薇,蔷薇间也夹杂着一种藤蔓植物,那种植物长着心型的叶子,鸡特别爱吃。
花猫伯伯的老伴儿,就整天守在院子里,伺候那一大群鸡。每天喂鸡、收蛋、打扫鸡窝和院子……这样生活,在普通人眼中,尤其,在我们小孩子眼中,是沉闷而单调的。不过,每到岁末,他们家房檐下,就会让人羡慕地挂满风鸡、腌好的咸鸡和鸡肫……
尽管其他人家也养鸡,却绝对养不出如此“丰硕的成果”,就拿我们家来说吧,鸡买回来基本上是给我养着玩儿的,爸妈工作都忙,照料它们的时间并不多,所以通常是白天轰出去,让它们自己觅食,晚上再一只只撵回来,简单地喂一喂,关进鸡窝。
这样散漫的养法,鸡只丢失,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一早使用了疫苗,瘟掉的,倒是很少;基本上,丢失的鸡,都是被黄鼠狼拖去的;或者,误食了耗子药,毒死的;还有一些,据说是被人偷去了……反正,养到过年,幸存的鸡,只有1~2只而已……尽管心疼,但也没办法。
最惨痛的一次,妈妈刚买回没几天的小鸡,竟在一夜之间全都失踪了……
我急得直哭,妈妈哄我:“阿囡不哭,姆妈帮你寻……”
我们的鸡窝就垒在厨房的一角,鸡窝的出口,由一只铁筛子和两快红砖顶住……间隔很近,有一个水泥砌成的浴池,浴池下面是掏空的,用来存放杂物,那个空间的入口不算大,大约可以容许一只鸭子通过。
爸爸拿着手电,照向那个黑黢黢的入口,妈妈立刻发现,洞口处有一滴暗红色的血……
接着,爸爸拿来火钳……夹呀夹呀,夹出一堆绒球般的小鸡尸体,每一只,喉咙都咬断了,血也吸干了……我一下子懵了,老半天,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妈妈告诉我,家里肯定藏着一只大耗子,小鸡就是它拖进洞里去的。
见我半信半疑,妈妈又说:“侬夜里听见咯个(这个)大老鼠躲在爸爸书箱里头咬书伐?‘嘎吱、嘎吱、嘎吱……’侬尼朵(耳朵)灵光伐,阿囡?”妈妈开玩笑地拎拎我的小耳朵,希望我别再难过。并向我保证,她一定会逮到那只硕鼠,为我报仇的。
终于,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爸爸的书箱里,又在“嘎吱,嘎吱”了……
我赶紧报告了妈妈,妈妈那会儿刚从外面回来,高跟鞋还没来及脱呢。
她首先打开那只装满旧书的纸箱,一层层地把书拿出来,那个纸箱里,发出很响的,“唏里嗦罗”的声音……我瞪圆眼睛,竖起耳朵……大老鼠还没有出现,只看到很多书页的碎片。
慢慢地,书浅了下去,书箱就快见底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妈妈说:“嘘……勿要做声,我看见它了……”妈妈死死地按住最后的几层书……可是,“呼啦”一下,有个深褐色的东西窜了出来……哇,它好大,连尾巴在内起码有一尺多长,而且,它的力气真不小,连妈妈都按不住它……
那个时候,到底房子小,家具也少得可怜,爸爸的书箱,是那只硕鼠唯一的归所,突然间拆了它的老窝,它也顿时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奔逃一番之后,终于毙命在妈妈的高跟鞋下……
我还记得,它的脑袋歪向一侧,微张着嘴,一缕殷红的血,从它嘴里,流到水泥地上……活得嚣张,死得狰狞----一只老鼠的命运,终归如此吧……
后来,妈妈剥下它的皮,消毒处理后,居然给我做了一双小鞋垫儿,垫在棉鞋里;鼠肉,也拣好的剔了下来,洗干净,放上葱姜等佐料,搁在洋瓷碗里,蒸了满满一小碗。
小时侯,家里非常苦,我老是馋肉馋得发慌,只要闻到肉香,命都不要了,哪还管它是鼠肉猫肉?
……妈妈说,每次回想起我小时侯狼吞虎咽,吃老鼠肉的样子,就心疼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
……回想起童年,尽管有些悲苦,但留在记忆中的东西,总是最珍贵的。特别是那只“罪大恶极”的大老鼠,总算让我给食肉寝皮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