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电话中说,老家院子里的月季花又开了,开的红红火火。
那些月季花是我离家那年父亲栽的,父亲知道我喜欢花。在家的时候,每年春天,我都在小院子有限的空间里划划锄锄,栽一些女孩子喜欢的花花草草。但我从没栽过月季,总觉得月季的花色太艳丽,艳丽的有些俗气;花朵太丰满,丰满得缺少含蓄。而父亲却说,月季的花期长,生命力强。我就笑他老了没品位。父亲也不生气,并且很尊重我的意见,从不侵犯的我“领土”,把那棵开红花的月季移到花盆里,放在自己的窗台上。
姐姐就说父亲太宠惯我,什么事都依着我,我就冲她做鬼脸。父亲宠惯我大概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小时候,父亲有个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的朋友,父亲很同情他,便大手一挥,就像送布娃娃一样把我送了人。后来那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了,于是我又回到父母身边。父亲就感觉有些对不住我,一直在弥补我那两年缺少的父爱。二是在父亲的几个儿女中,我是唯一继承他的事业从事文字工作的,自然而然就对我有些偏爱吧。在父亲面前,我一向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也敢做。
那一年的春天,我告诉父亲,我决定离开家乡,到远方去寻找自己的梦。父亲半天没说话,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若干年后,我细细回想当时的情景才猛然醒悟,父亲的叹息里有对女儿的万千不舍和牵挂啊!
那晚,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剪报,那是我从上中学起发表的稿件。从最初的的火柴盒、豆腐块,到后来的散文、小说、获奖作品、电视文学剧本、电视剧投拍的消息、有关作品的评论等等,凡是我写的文字,或是与我有关的文字,无论是正面的表扬,还是批评,父亲都一一剪下来,贴在这里。我翻看着,像看到了我这些年走过的脚印,心里暖暖的。父亲在每篇文章的旁边还用毛笔小楷注明在哪儿发表的、日期、字数等,有的还加注了他的读后感。同时还有他给找出的漏网的小错误。比如:这个标点应该用分号,你用了逗号;这个词应该用“斑谰”,你用了“斑斓”……我觉得父亲有些迂,人家编辑都没说错,你干嘛那么认真?所以后来尽管父亲多次让我把发表的作品寄给他,我都以工作忙为由没有照办,父亲便有些失落。
我走后,那个小花园又还给了父亲,父亲便把他喜欢的月季花移到了小花园里。可能是接了地气吧,那棵瘦瘦的月季枝繁叶茂起来,花朵也开的蓬蓬勃勃,常引得左邻右舍来观赏。每当这时,父亲便眉里眼里尽是笑,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种花老人的喜悦,其实更大的喜悦在父亲的心里。父亲一直固执地认为,月季花月月开,漂泊在外的女儿就四季平安,事事顺心。
父亲可能年纪大了,有些唯心,我有些不以为然。所以,电话里每当他兴高采烈地谈论他的月季花时,我常常打断他,说一些别的事情。电话那头的父亲,语气里便多了一些怅然。
其实我犯了一个错误,母亲不在了,姐姐出嫁了,弟弟在外地,年迈的父亲是多么孤独,多么需要有人听听他想说的话,谈谈他那棵掌上明珠一样的月季。
那一年的冬天,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父亲病危!父亲因在战场上受过伤,身体一直不好,但一直没有想到会有病危的一天。慌作一团的我在老公的陪伴下,带着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进了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丛月季,主杆已有一人高,有拇指那么粗了,可能是背风朝阳的原因吧,隆冬里,那丛月季还有绿叶,还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由地感叹它的生命力,怪不得父亲那么喜欢。
父亲看着从天而降的女儿一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眼里渗出了泪水。看着病中的父亲,想起这些年在外拼打的艰难,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哭起来。父亲给我擦着泪,说,你看这孩子,回家了,该高兴啊,外孙子也看到了,我的病好了一大半了。
我知道,父亲因我没能给他寄作品而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了让父亲高兴,我拿出刚刚出版的作品集,还故意逗他:女儿还你的债,还你一本书,可以了吧。还省了你剪贴的麻烦了。父亲捧着书爱不释手。其实我知道,这亲情债如何偿还得了?一把剪刀,一瓶胶水,一幅老花眼镜,把女儿的作品整整齐齐的贴在簿里的那种喜悦与满足,既便是再精装的书,能替代得了吗?
第三天,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我感觉好多了,你们俩带着孩子回去吧。我说这怎么行,我要住下来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父亲就说,这两天流行性感冒很厉害,孩子水土不服,万一感冒了,我无法向他爷爷交待。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替人家家里着想,爷爷在家肯定担心孙子呢。走吧。老公也不同意这么快就走,可是儿子却咳嗽了,父亲赶紧托人买来了车票,说,你们要是不走,我就不吃药了。
就这样,一头是我的父亲,一头是我的儿子,两个与我最亲近的人,让我如何取舍?!但父亲以不吃药相挟,我只好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那个生长着月季花的小院。没想到这是我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天,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儿女们!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的父亲断断断续续地嘱咐我姐姐和弟弟,要我姐姐答应他,不要告诉我,说我刚回去,别来回折腾了。姐姐强忍着悲痛,没有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只是按照父亲的要求,把我送给父亲的书放进了父亲的口袋……
父亲走了。两个弟弟大学毕业后一个去了深圳,一个去了西安,那个家就成了一个空壳。姐姐偶尔去打扫一下,我能想像到那个小院现在是多么荒凉……
“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仍发旧时花”,故乡小院里的月季又开花了,我知道,那是父亲在九泉之下仍然在照料的结果,仍然在牵挂着他漂泊在异乡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