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风味小吃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与这座城市的历史与现实、城市的人文生态建立起长期的稳定关系,并通过味觉呈现的方式,将城市文明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生煎馒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符号,沈嘉禄摄)
风味人间,魔都符号
在马路上你随便问一个人:请你列举五种上海小吃。答案也许是五花八门的,但是生煎馒头(外省人或称生煎包,上海人简称生煎)肯定有。在庞大的上海小吃谱系中,生煎始终站在核心位置,代表民间风味,是魔都的味觉符号。
如果以京剧行当来比喻的话,生煎是旦角中的花旦,小笼是青衣。青衣是正旦,以唱功见长,但花旦出场,锣鼓点子就激越而欢快了,观众也可松一松正襟危坐的姿势。作为早点,生煎比大饼、油条、粢饭稍微高档一点,但草根属性不变。小笼也可以作为早点,但她是小家碧玉,娇生惯养,弱不禁风。
生煎用烫酵面,在粉台面上操作,案板短小一点也能凑合,以前的炉子都用柏油桶改制,平底锅煎一锅十来分钟,师傅现煎现卖,一锅可以应付二十几个顾客,锅内有余量,不妨等客来。小笼用嫩酵面,在油台面上操作,案板的长与阔有一定要求,沸水锅上的铝皮板开出品字型三个蒸汽口,可叠三幢笼屉,氤氲之际也令人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叹,用时也在十来分钟,但讲究现蒸现吃,不能像刀切馒头那样出笼后摊凉,那么就比较考验顾客的耐心。
这点地方,这点时间,对其他城市来说也许无所谓,但在上海则成为决定性因素。
(生煎馒头是城市的人间烟火,陈刚毅摄)
上海是寸金地,夫妻两人可以在老虎灶边上借一块犄角旮旯做生意,开小笼店必须有正式的店面,一开间门面最起码。所以从历史上看,小快灵的生煎铺子要比正儿八经的小笼店多,它水银泻地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吃小笼一般要配一碗小馄饨,有腔有调,那么就要有店堂,有跑堂的伙计。吃生煎呢,有汤当然皆大欢喜,但没有条件也可不配,顾客拿了就走,在灵活性上又胜了一筹。
生煎打包,回到家里还是热乎乎的,万一有只把皮开肉绽问题不大,底板依然是咯崩脆的。小笼一旦打包的话,回家路上步步惊心,袋里或盒内的小笼挤得前胸贴后背,取出后恐怕体无完肤了,汤汁泄漏,花容失色。
在老上海的观念里,有几样小吃当以堂吃为妙:咸豆浆、冰冻绿豆汤、桂花赤豆羹、小笼馒头。
(老城厢的饮食店)
生煎是工业时代的“守夜人”
上海是工业城市,工人、店员、教师、学生各式人等要吃了早点赶时间上班、上学,尴尬头上捧了一袋生煎边吃边往公交车站疾走而去,路人是不以为怪的,我还看到过有中学生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吃一袋生煎。小笼呢,娇滴滴地说:臣妾做不到啊!
计划经济时代,强调“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为了给上中班回家的工人师傅有个地方吃消夜,在许多公车终点站旁边会开一两家饮食店,营业时间很长,等末班车进场才熄火关门,供应四大金刚、阳春面、菜汤面、大馄饨、生煎,似乎没有小笼。
从电影《列宁在十月》里抄句台词改一改:小笼馒头不属于工人阶级!
我常常看到风雪夜归的工人师傅,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拍去身上的浮尘,一头扎进车站旁边的饮食店吃二两生煎一碗牛肉汤,给一天的辛劳以及时犒赏。
生煎体贴而忠诚,是工业时代的“守夜人”。
于是,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清晨,生煎在一层轻紫浅蓝的薄雾中出锅,开启大上海崭新的一天。下午,生煎与鸡鸭血汤或咖喱牛肉汤组成黄金搭档,在斜阳照射下袅袅升起诱人的软香温热,在喧闹而愉快的市声中诠释着“相当上海”的涵义。
(现在的生煎底板都很厚,太好吃了。网络照片)
百年上海,三代生煎
生煎馒头飘在魔都的历史并不长,我在2007年出版的《上海老味道》里指出:生煎馒头来自丹阳、武进、无锡等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完成标准化。它的大背景是:一,江苏移民的加速进入;二,建成了多家现代化面粉厂;三,产业工人队伍进一步壮大。这一结论至今没有异义。
将近一百年里,上海的生煎圈诞生了多个著名品牌,大壶春、萝春阁是第一代的佼佼者,它俩的故事吃货们已经讲得太多了。但说建国后计划经济年代,要创建一个小吃品牌是极不容易的,原材料都仰赖配给,师傅的工资也是死的,标准定得很死。那么要做出一款与众不同的好点心,全靠师傅的手上功夫与匠心精神。当我用爸妈给的零花钱或菲薄的学徒津贴去街头寻找生煎的时候,淮海中路春江点心店的生煎强烈地刺激了我那麻木的味蕾。
这家店只有一开间门面,坐南朝北。据家住光明村旁边弄堂里的马尚龙兄回忆,春江点心店与西侧的渔阳里之间原来有一大片空地,有关方面曾计划建造一个展现刘少奇地下革命史料的纪念馆,“史无前例”一来,这个计划就黄了,空地成了“芳草萋萋鹦鹉洲”。为遮挡行人视线,一百多米长的木板外墙先后成了大批判栏和广告牌,最有名的是那幅顶天立地的油画《你办事,我放心》,见证了中国历史的伟大转折。
春江生煎是第二代的代表(还有乔家栅、沈大成、王家沙等),从早到晚以它那轰轰烈烈的香气,给踯躅都市街头的人们以无穷的想象与诱惑。去春江吃生煎要排队,而且你拿到了装有生煎的搪瓷盆子,还得去寻找座位,坐下开吃后还得忍受身后有密切关注你吃相的顾客。
改革开放后,生煎馒头成为下岗工人再就业的选择,资本无需多,场地要求不高,小快灵的特点再次体现优势,只要吃得起苦,一般都能有所收获。同时,不少饮食公司面临改制重组,人员分流,比如丰裕生煎,就是从原卢湾区饮食公司转制而来的股份制企业,它旗下形成了两个品牌,一个是生煎,还有一个是原在马当路徐家汇路上的油豆腐线粉汤,也就是口口相传的“马南一汤”,在《上海老味道》里我专门写过一篇。
还有一种情景,个别资深老饕,为了一口心心念念的美食,也会下海玩票。大约在十年前,我认识一个年轻朋友宗沛东,他从小热爱生煎馒头,但跑遍魔都角角落落,发现真正能追回老上海味道的生煎不多,好心跟老板提意见,人家不听,他干脆自己开一家生煎馒头店,取名东泰祥,店招也是我请上海书法家管继平兄题写的。他家做的生煎是“复古派”,肉馅里放一点酱油,咸上口,甜收口,老顾客一吃,认为是本帮老味道,现在成了著名品牌,而且是上海传统生煎制作工艺非遗项目保护单位。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街头。陈刚毅摄)
当然,户籍制度宽松后的上海又迎来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移民大潮,体现在小吃市场上就是群雄并起,百家争鸣,生煎也一样演绎着精彩纷呈的连台本戏。被吃货们点赞的有小杨、友联、光头、三两春、飞龙、蔡记和我家附近的晓贤,他们是第三代生煎的明星。
同理,大背景也是人流、物流和资金流的充沛,经济大发展的局面大大推动了餐饮业的勃发。加之城区面积的“摊大饼”式扩张,居民区的疆界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有商业街,有商业街就有小吃荟萃,有小吃必定有生煎。
现在的生煎为什么收口朝下
网上总有一些人在为细节而争吵:生煎的收口应该朝上还是朝下?肉馅应该是清水的还是混水的?面团应该是酵面还是呆面?
我小时候在排队买生煎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师傅的操作,师傅煎生煎是先将馒头收口朝上,在平底锅里整齐排列,浇几圈菜油,盖上木盖略焖两三分钟,然后掀开盖子再泼入一碗清水,顿时,无数细小的油珠四处乱飞。赶紧的,师傅再将木盖压上,手垫抹布把住锅沿转上几圈。
生煎用的是酵面团,操作时得加半碗清水,在锅内快速形成一个热气团,帮助生煎在油水相争的小环境里涨发成熟。
(现在的生煎大都收口朝下,网络照片)
我还老家门口的点心店前看过师傅揉生煎面团,一袋面粉倒在直径足足有两尺半的敞口陶缸里,分几次注入温水,揉面过程中还要加入撕碎的老酵。面团揉成后还得用拳头不停地揿压紧实,直至面团不粘手为止,起身搓搓手,盖上棉被饧两三小时。揉面团绝对是力气活,现在都用绞拌机了,马达一响,师傅只需在旁边静观其变,或者踱到门外抽支烟,生产力解放了。
计划经济时代的生煎馒头分标准粉和精白粉两种,前者色泽稍黑,类似今天的原麦面包,但咬劲足。后者卖相好,白富美的样子,档次高,价格也要贵两分钱。一两粮票四只,算作一客。在粮票退出历史舞台后,生煎慢慢做大了,在梅园村酒家里,一只生煎差不多就要消耗25克面粉。
同样道理,在计划经济时代,食油、糖、芝麻等也是计划供应的,收口朝上耗油量少,但底板不易煎老,还容易破。
(这盆生煎收口朝上,沈嘉禄摄)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才发现有些店家的生煎开始收口朝下了,生煎的底板就既厚又脆,群众更喜欢吃。现在食油不再凭计划供应,大部分生煎店都采取收口朝下的“姿态”,倒起来油来像“洪水滔天”。馒头在滚油里洗桑拿,快乐得吱吱作响,时间一到,底板又松又酥,也有吃货称之为“酥底生煎”。
至于撒葱花还是撒芝麻,芝麻看上去档次高一点,但葱花要洗要切,相当费时间。你如果做老板的话,在人工上涨的态势下,选择芝麻还是葱花呢?
小杨生煎的励志故事
我最早知道小杨生煎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群众反映他家生煎太好吃,于是上班途中骑着“霸伏”去弯一下。当时吴江路还像“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保留着居民区的苍白容颜,商业网点不多。小杨生煎店面相当迷你,简陋而油腻,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炉子前围着一堆人,一股香气轰然而起。小杨的生煎做得真不错,个头大,面皮薄,底板脆,馅料足,一口咬下,热乎乎的肉卤就喷涌而出,对舌尖与“天花板”(上腭)造成了欲罢不忍的刺激。
(小杨生煎曾经是吴江路上最具烟火气的风景,网络照片)
小杨生煎的成功产生了轰动效应和示范效应,光在吴江路上就先后出现了十四五家生煎馒头店。后来我见到小杨生煎的创始人和当家人杨利朋女士,她告诉我,小杨生煎采用传统的半发面工艺,面皮20克,肉馅40克,收口朝下,煎的过程中要加点水。
“为保证食材新鲜,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采购。”小杨对我说。“为使产品拥有高品质,我们的食用油用的是‘海狮牌’非转基因大豆油,面粉是中粮集团提供的特制中筋粉。现在我们有了中央厨房,肉馅、皮冻就在中央厨房完成标准进行加工。我们选的是爱森的猪肉,腿肉和夹心部位。熬皮冻用的是最厚实的猪背脊皮,熬制四个小时以上,熬到什么程度才好呢?师傅舀一勺举过头顶,然后勺子倾斜,让肉皮汤慢慢流下来,像一根线流到地上,中间不散不断,才算熬到位了。然后冷冻后轧成颗粒,按比例与肉馅拌匀。上了味的肉馅再进冰箱冷冻成形,最后按各门店需求量送过去。”
后来因为吴江路美食街的功能提升,小杨生煎离开了这块风水宝地,但26年来,小杨生煎在上海已经开了170家门店,加上江浙等外地城市的门店,总共达到250家。为了牢牢把住质量关,小杨生煎坚持直营,没有一家加盟店。
(现在不少店家推出了彩色生煎,馅心当然也是五花八门的,网络照片)
这些年来,小杨生煎也在开拓创新,先后推出了荠菜生煎、小龙虾生煎、藤椒鱼肉生煎、墨鱼仔生煎、蟹粉生煎等新品种。我吃过其中的荠菜生煎和大虾生煎,味道不错,小杨生煎体贴人的地方在于将老款与新款组成双拼或三拼,所以像我这种胃口不大又想吃几种味道的吃货一般都选择拼盘。但与绝大多数顾客一样,最爱的还是经典款鲜肉生煎。
从吴江路起步,小杨生煎的传奇已经延续了26年,并将继续延续下去。小杨生煎体现了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城市精神,成为海派文化的生动诠释。小杨生煎的成长经历,以及它所承载的上海人记忆中的老味道,重新定义的生煎的内涵:一款风味小吃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与这座城市的历史与现实、城市的人文生态建立起长期的稳定关系,并通过味觉呈现的方式,将城市文明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一只好吃的生煎必定是肉馅充实,不紧不僵,咸甜适口,有鲜美的汤汁,皮薄,底脆,予人欲罢不忍的口感。网络照片)
沈嘉禄散文集《褒曼走了,薄荷茶很甜》
褒曼为什么走了,薄荷茶为什么很甜?这里有什么隐喻?
这本散文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内容包括市民社会生态、上海城市历史、艺术人生和旅途见闻等,谨以此书献给互联网时代的人们,献给准备去寻找诗和远方的朋友——但愿在你风雨兼程的人生旅途中,书中的一两句话能够引起短暂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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