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读一首韩愈的诗。
前一段时间我们曾集中读了杜甫几十首诗,读完杜诗之后的感觉是:后悔了!
(杜甫画像)
为什么会后悔呢,因为读完杜诗,再读其他人的诗,就觉得没有味道了。读杜甫的诗,就像是喝了陈年佳酿让人沉醉,因为他的诗每一句都是老杜带着沉甸甸的真情写出来的,而其他人的诗,则“隔”了一层,杜甫的诗,几乎大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用他的生命来写诗,并且是用自己的生命、生活来实践他的诗篇。其他人的诗,则隔了一层,像是在“演”诗、“硬写”。这感觉,就像看完了部制作精良的影视剧,再去看其他作品,觉得摄影、对白、场景、服装、演技……哪哪都不尽人意,于是只能“剧荒”。
(韩愈雕像)
叶嘉莹先生说:从杜甫的诗句的警策、凝练方面,繁衍出了韩愈,卢仝等用语“奇险”的一派。从杜甫注重社会现实生活方面,又滋生了白居易、元稹等人的“新乐府”诗。如此说来,韩愈与白居易该是杜诗发展而来的两个分支。
(白居易雕像)
韩愈一路的诗语言修辞水平当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这个前面的文章讨论过了。他也炼字,炼句,跟杜甫一样,他穷尽脑力,穷尽才气,可是差在用心,用真情,他在语言形式上争胜求异,在遣词造句上逞使才气,但缺少杜甫内心深处那一份博大、深厚的情怀;白居易一路的诗也关心国家和人民,但前提是自己先吃饱喝足,然后再去关心人民,碰到一点挫折或与自己利益冲突的事,就开始置国家和人民于不顾了,“新乐府”诗也多出于“讽喻”的用心,需要找点题目来做诗罢了,他写天涯琵琶女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是沦落,其实他至少是有能力“添酒回灯重开宴”的状态。总之,为了做诗而做出来的诗,当然不如老杜纯出心底的诗来得好。所以,到韩愈、白居易的墓前,鞠躬、赞美;到杜甫的墓前,跪倒、落泪。
(白居易《琵琶行》诗意)
但老杜毕竟只有一个,诗还要读下去。就算评判诗的水平有三个层次(叶嘉莹先生语:依次是让人感受、感动、感发)做标准,老杜之外的诗就算只停在前两个层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其实,韩愈也有让人感发的诗,比如“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那是五十二岁之后被贬潮州之后(他一生经历过两次被贬)写出的诗,这样的诗让人感发,但比起老杜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仍显郁勃之气不足。说白了,韩愈一生的挫折不够多,所以好诗(让人感发的诗)就少。他安定或者养尊处优的日子太多,所以,他的散文写得好,论文写得棒。诗歌不需要有太多的理性,否则就没那么感人,时代造就了老杜,当然,也局限了韩愈。
当然,韩愈也经受过打击,比如他四次参加科举方才得中进士(老杜也考了,赶上李林甫那个绝对空前的怪胎,没中过进士),比如四应吏部试方才经过铨选(中了进士之后还要应吏部试,铨选过关才有官做,才有俸禄可拿),比如803年(36岁)因为上书陈述民情而从监察御史贬到连州(现归广东)做阳山县令(这是第一次被贬,实际上很可能是朝中两派斗争的牺牲品)。
(永贞革新期间的柳宗元)
韩愈被贬县令期间,有两次新皇(顺宗、宪宗)登基,也就是在“永贞革新”(刘禹锡、柳宗元在漩涡中心)的前前后后,有两次大赦天下,韩愈这样的贬官本可回京重议再任命,他却在805年被调到江陵去做法曹参军。法曹参军是个什么样的官呢?基本相当于主管和审判羁押犯人的官员,很像现在的地区法院院长和司法局局长,只是当时的法曹,几乎没有下属,许多事要亲历亲为,韩愈这个曾经当过国子监教授、七品侍御的人,还要亲临监狱,甚至要亲自抡鞭打人、刑讯罪犯。如果做得不好,他还要被上司鞭笞……这是真真的斯文扫地了。我们可以看,这点苦难,相比于杜甫的动辄落入敌手有性命之忧或经常衣食不继,随时冻饿来说,轻飘飘的,虽然从京官贬到地方官,也算不小的人生挫折。
韩愈不愿意做这个官,幸好上司要求不严,不大苛责于他,而韩愈又文名在外,他的具体职务也算闲职,于是他有了大量的自由支配时间,他在江陵过上了相对安逸的生活,就在这段时间(大致八个月),他写了一系列咏唱春天的诗,今天我们就读其中一首,诗题《春雪》,全诗如下: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因为是一首七言绝句,诗中的内容时效性不强,因此也有一说,这首诗写于815年,那时,韩愈已经在朝中任史馆修撰,知制诰,地位已相当高了。我们认为,那时韩愈已年近五十,这种取巧的诗,更适合于相对年轻的他。
诗意好理解:新年都已来到,但还看不到芬芳的鲜花,到二月,才惊喜地发现有小草冒出了新芽。白雪却嫌春色来得太晚了,所以有意化作花儿在庭院树间穿飞。
(雪下草芽)
这首诗的字眼相对平淡,但却是韩愈小诗里较优秀的。这跟韩愈往往爱用生僻字的写作习惯不太相符,但恰恰是这种平淡到极致的字眼,才显示出诗人精彩绝伦的遣词造句能力。真真是他自己说的“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你看,诗人对春雪的表达十足新奇。先是“新年都未有芳华”,用近似于口语的“都”加强了他对春天的盼望,又是“二月初惊见草芽”,二月见草芽似乎并不新奇,但诗人却“惊”,这个惊,当然不是惊奇,而是“惊喜”,惊喜春天终于来了,那个春芽就是春的使者。
(梅间飞雪)
但草芽并不是主角,紧接着主角“春雪”出场了,诗人把春雪拟人化处理了,她嫌春色来得晚,在庭树之间来回穿梭,自己索性就像一片片春日的飞花。形象、生动、具体,画面感强烈。如果以感受、感动、感发三层论来评价,至少,这首诗能让人有“春天来了”活泼泼的感动。杜甫的春雨也拟人化了,它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但相比之下,杜诗要磅礴博大得多。韩愈的春雪,稍稍小气了点。好在韩愈特别喜欢春天,他写的跟春天有关的诗特别多。最有名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那是写早春的一首,诗中的“绝胜烟柳满皇都”,气象上略略赶上了杜甫的“花重锦官城”。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韩愈与杜甫都是乐观主义者,这使他们的诗有血脉上的关系。所以他们都歌颂春天,杜甫的诗感人,在于他被现实打压到了最底层的泥土里,他仍然“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他的胸襟并不因为他对民生的持续关注和锲而不舍的追求而变得狭窄,他永远是阔大开朗的,因此,读杜甫的诗,就觉得,就算生活有再多的苦难,人生总还是有希望,甚至给提供了思想上的出路。所以,老杜的诗耐读,可以细细品味而总有回甘;韩愈强在语汇(老杜也很强),弱在生活感受(跟老杜比,当然,他比我们强多了),所以,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感觉,韩愈的诗,像散文,大多数是读了就读了,当时挺好,后来感觉就淡了。
(【唐诗闲读】之155,部分图片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