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带着抗日战争的硝烟,带着解放战争的二等伤残,带着支援南方社会主义建设的辛勤汗水,走完了他82岁的人生,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他不愿离去的世界。
军人世家
父亲出生在一个清末武举家庭,祖上考上武举,乡里给盖了个青砖大红门的宅院,在乡里很是风光。这祖宅至今还在,只不过早已破落,无人居住了。
父亲的父亲从军到了刘公岛,任了一个相当于今天部队连长的职务。在甲午海战中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刘公岛失守,老爷子逃回家,用积蓄的银子买了几亩地,娶妻生子,生了儿女4人,父亲排行第三。老爷子由于兵败回家,报国无门,又痛恨清政府无能,郁郁不得志,开始酗酒、赌钱,慢慢地家境破落。由于欠钱太多无力偿还,要债的人天天上门。听父亲说,要债人上门躺在你家门坎上不走,是很没面子的事,但如果你家男人还不起,他们是不会向女人、孩子要帐的,在这种情况下,老爷子只好下关东了。初冬的一个早上,天蒙蒙亮,父亲牵着牛,老爷子扛着犁装作下地干活。到了村头,老爷子四周看了一下,放下犁,轻轻拍拍父亲的头,转身消失在薄薄晨雾中,从此他再没见过他父亲。多少年后听人说老爷子死在东北夹皮沟了,那年父亲14岁。
抗日烽火
奶奶拉扯着4个孩子艰难度日。进入抗日战争后,父亲的堂兄从东北回来,他在东北时到了苏联加入中国共产党,党派他们回国发动群众抗日。他首先找到他的兄弟姐妹们,父亲因年龄小加入“青年抗日先锋队”,送情报,做地下工作。后来他转到山区加入了八路军,从此走上了抗日战争的战场。
由于父亲从来不愿意提及过去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听他讲得最多的就是地雷战,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笔。部队派他任武工队长、武委会主任,发动民兵搞地雷战。1998年我们全家回老家,一到县里,父亲不肯休息,一定要马上去干休所找当年的民兵英雄们,我只好陪同他前去。他先找到孙玉敏,也就是电影里剪辨子做头发丝雷的那个女英雄,解放后她任县商业局长,个子很娇小,不像山东女人。上世纪60年代我母亲跟父亲回去探亲,母亲就曾感叹地说:“难怪你钻地道麻利,个子那么玲珑!”孙老太太见到父亲很是激动,一口一个“老八路”地叫。然后,他们又马上到县里去,找电影里石大爷的原型,当时的县人大副主任,他一米八七的个,头也是有点秃,当年拿大刀砍小日本的威风犹在。晚饭县里招待,除了电影里赵虎的原型赵寿府同志到北京看病,其他在世的都来了,党史办的同志也来了,趁机要资料。一班人兴致极高,谈至夜深。我弟弟拍了很多录像,我也照了很多相。
父亲的晚年偶尔也讲到过去的历史,但他从不说自己,我弟弟找了个作家同学来,想请他说说当年地雷战的故事,他叹了口气:“牺牲了这么多人,许多人名字都没留下,我们是战争的幸存者,没什么好谈的。”但他讲他第一次与小日本拼刺刀的事让我记忆很深。父亲说,当时虽然年龄小,但从小受他父亲习武影响,懂得两下子,当他把刺刀扎进小日本胸膛时,鲜血将刀封住拔不出来,当时把他急坏了,旁边一个老兵大喊:“拧!拧!”父亲恍然大悟,使劲将枪一拧,抽枪,小日本的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溅了他一脸一身。他说当时浑身一震,像超脱了一样,从此不怕死了,越战越勇!
解放战争
抗战胜利后,父亲的部队整编为三野,听他讲得最多的是打济南。济南战役是我军从野外运动战到城市攻坚作战的转折点。解放济南事关重大,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很重视。我军组织共产党员为突击队,轻伤不叫苦,重伤不下火线,攀云梯登城。国民党也组织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为敢死队。经过反复争夺,城墙被炸开一个大缺口,我军攻入城内。父亲说他走在城墙上觉得很粘脚,心想天又没下雨,哪来的泥浆?天亮后一看,布鞋上全是血浆!双方的血把城墙都染红了。
淮海战役父亲差点就光荣了。他们部队坚守碾庄,国民党反复攻击,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把迫击炮弹当手榴弹扔。正在他观察的时候,一发炮弹在他身后爆炸,弹片从后腰打进,前胸穿出,他当即倒地。因为是冬天,穿着大衣、棉衣,卫生员只看到前胸的弹片出口,没注意后腰的弹片进口,等送到后方医院时血都快流光了。父亲大小便不通,高烧三天三夜。好在父亲身体素质好,终于扛过来了,最后评为二等伤残军人。父亲大难不死,还找了个老婆。我母亲当时在医院帮助抢救伤员。
之后的渡江战役,战上海,解放金门岛,抗美援朝,父亲都因战伤没有参加,只是随大部队在后方做了一些行政工作。
怀表·手表
那一年,广西边境那场战争开始了,我部已受命参战,当时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战前准备的。那天中午我正在家吃饭,突然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进来停在路边,我立刻明白了。通讯员一进来,我赶快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但已经晚了。他说:“首长,我来接你,上前线要打仗了。”这句话如同一枚重磅炸弹炸响,全家都楞了。我母亲马上跑进里屋,我也很难受,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拼命忍住,低着头谁都不敢看。就在这时,父亲说:“不要急,把饭吃完。”我很机械地把饭往嘴里拨,什么味道也不知道。吃完饭,我把碗放下,穿上军装,头都不敢抬,默默地住外走。我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四周,家里没一个人出来,个个都不敢看我离开,因为这一走我也许就回不来了。我走到院子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一个人出来。正当我要转身离去,父亲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块怀表说:“不要紧张,带好部队,战场上怀表比手表好用。”三句话,一句一顿。我不敢看父亲,很机械地把手表摘下来递给他,接过怀表转身走了。车开动时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着我,车开很远了,我看他还站在那,像一尊塑像。
我给父亲的手表是我生日买的一块日本精工表,我从战场上返回,把怀表还给他,他没把手表还我,而是一直戴在手上,我也没要。病重时他戴不了表,就把表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父亲走后,我把这块表也随他一起放在骨灰盒里,让他永远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