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夏交替的时候,我们这一群“娃娃红军”翻越党岭大雪山之后,来到甘孜附近。我们的驻地在一条河谷地中,藏胞的石砌碉楼三三两两地撒落在山谷下,远方低矮的山岗上,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我和两名六岁的小伙伴住在一户三口人的藏胞家里。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来到宁静祥和的藏民区,没有风餐露宿和长途跋涉,只有火塘的温暖和奶茶的清香。每天,藏族阿妈用木碗给我端来滚热的奶茶和香喷喷的糌粑,她站在我的身旁,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狼吞虎咽地饱餐。
我和阿妈家里的小姑娘整天在草原上疯跑,我俩跑到水磨房,去看慢悠悠的水轮吱吱地旋转,又去看牧羊犬在草原上欢快地追逐羊群。黄昏时分,我走回阿妈家的石头房,扶着粗糙的石墙,踩上独木梯,登上石碉楼二层。火塘里松木熊熊燃烧,黢黑的铜壶喷出乳白色的蒸汽,空气中充满了奶茶的磬香。
我的两个幼小的伙伴几乎从不出门,他俩像一双雏燕,伏卧在羊毛堆,蜷曲在火塘旁。火塘旁的石板上,贴满圆圆的青稞饼,藏族阿妈把牛奶黄油兑入青稞炒面,用手反复揽动,攥成一个个糌粑团子,递给我和小伙伴吃。
那一天,藏族阿爸找来了通司,通司对我说:“这家人想让你在这儿呆下去。跟着红军走,一没吃,二没穿,这么小小年纪,不知哪天死在哪里了。”
我说:“我在这里不懂话呀!”
通司跟藏族阿爸阿妈用藏语商量了一下,又说:“将来我们找一个懂话的教你。”阿妈不停地向我鞠躬,表达她的意愿:求求你啦,留下来吧。
我自幼失去母亲,是爷爷把我拉扯长大,藏族阿妈亲切的关怀,使我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母爱,我心想,只要有懂话的,我就留下吧。我扶住阿妈的臂膀,不让他鞠躬。
通司又陆续找我讲了几次,劝我留下来,不要跟红军走了。当时,红军总部的同志几次来队里讲话:那家藏族老乡愿意你们留下来,你们就是他们家的成员,就跟他们成为一家人,这不是“开小差”,等红军回来,你们可以再归队。
同伴们也劝我:“干脆留下来吧,在哪里不都是活人嘛。”时光在我的犹豫中飞快地流逝。藏族阿妈看我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开始为我做出行的准备。她杀掉一只小羊羔,不剖膛,小心翼翼地剥下整个羊皮筒子,用皮硝鞣熟了,然后用两条皮绳扎紧四条羊腿,编成两根背带,做成一条金黄色的羊皮背囊。
在我们整装出发的那天早晨,藏族阿妈一边哭,一边从长袍里掏出六、七个青稞饼装进我的衣袋里,藏族阿爸帮助我背上装满青稞炒面的羊皮背囊。小妹妹紧紧地依靠在两位老人的身旁,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记起爷爷讲的话:“小孙孙啊,如果有人对你好,对你哭了,你要给他磕头啊!”我跪在草地上,给阿妈阿爸磕了三个头。他们呜呜哭着,扑上前来把我揽在怀里。
我忍着眼泪跑步追上队伍。在最艰苦的草地行军中,藏族阿妈这一袋青稞炒面,救了我和许多小伙伴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