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当前俄乌危机不仅威胁欧洲乃至世界安全,也将重塑世界格局。这场危机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欧洲处于深刻的冲突之中,大国利益博弈规则正在被改写,俄罗斯对当前危机及世界格局的看法值得关注。
梳理俄罗斯智库对乌克兰危机的认知,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从理论方面看,第一,梳理俄罗斯智库对乌克兰危机的认知,有助于了解俄罗斯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与实践,增进对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知识的了解。第二,智库在俄罗斯国家决策中发挥着独特作用。梳理俄罗斯智库对乌克兰危机的认知,可以更清晰地呈现当前俄罗斯智库在国家权力格局中的生态位。第三,分析俄罗斯智库的观点,有助于避免西方学术话语权中“政治正确”的道德锚地,更客观地理解“俄罗斯的特殊性”,有助于俄罗斯研究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从现实意义看,俄罗斯智库对俄罗斯外交决策具有重要影响,智库的态度和主张是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风向标。同时,俄罗斯智库在决策咨询、协调精英立场、向公众宣传解读政府政策、从事学术外交、反馈决策效果等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分析俄罗斯智库的见解与立场,有助于了解俄罗斯知识精英对乌克兰危机的认识与期待,研判俄罗斯今后可能的对外政策动向。
本文研究的俄罗斯智库包括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莫斯科大学、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俄罗斯国立研究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八所智库。其中,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和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是俄罗斯政府参与或支持建立的智库。这些智库由知名人士担任理事会主席,对俄罗斯高层影响更大,商业运作模式更灵活,项目组织能力更强。莫斯科卡内基中心是在俄罗斯国内外享有较大影响力的国际智库,由美国卡内基和平基金会主办。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要关注俄政治、经济、外交及美俄关系等问题。
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莫斯科大学、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和俄罗斯国立研究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是基于俄罗斯科学院系统和高校的智库,对俄罗斯国家决策具有重要影响力,且代表着当今俄罗斯国际关系研究的三个主要流派。第一个流派以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为代表,主要以历史分析的方法研究国际关系、国际安全、裁军和双边关系等问题。该学派通常把国际关系视为一个体系,用历史分析的方法梳理体系变迁或某个地区问题的历史脉络。第二个流派以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为代表,主要研究世界政治,关注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以及国家间不断增强的相互依赖性。第三个流派以莫斯科大学和俄罗斯国立研究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为代表,侧重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与俄罗斯现实之间的联系与反差。莫斯科大学重在推介和反思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理论。俄罗斯国立研究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的国际关系研究则更倾向于政治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方法的运用,擅长应用对策研究。
为更加客观全面地呈现俄罗斯智库对乌克兰危机的立场,本文以上述智库在2021年1月至2022年9月公开发表的关于乌克兰危机的报告、评论性文章和论文为资料来源,分析俄罗斯学者所认知的“乌克兰危机的缘起”“乌克兰危机对俄罗斯的影响及俄罗斯的应对”以及“乌克兰危机对中俄关系的影响”,以期呈现俄罗斯重要智库和学者的智力参与进程。
一、关于乌克兰危机的缘起
俄罗斯学者主要是在美苏对峙及后冷战的框架内,从结构现实主义的体系和单元两个层面分析乌克兰危机原因。前者关注欧洲安全体系和俄欧两种地区一体化方案的竞争及俄美互动,后者关注俄罗斯自身因素,特别强调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定位与认知。
(一)体系压力与俄罗斯对西方外交的“建设性破坏”新阶段
俄罗斯学者认为,美国推动的北约东扩是冷战在体系层面的延续,这是俄美对抗的决定性变量。在冷战研究框架内,俄罗斯学者注重美国和北约对俄罗斯的地缘遏制和俄罗斯外交政策转变问题。
1.冷战在体系层面的延续:乌克兰危机的决定性变量
第一,美国和北约在后苏联空间的步步紧逼,是乌克兰危机的根本原因。冷战结束后,美国及其盟友在欧洲确立了以北约为军事政治核心的地区安全架构,俄罗斯被排挤在欧洲安全架构的边缘。美国及西方国家延续冷战思维,违背德国统一时的北约不东扩承诺,无视俄罗斯安全利益,推行多轮东扩。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荣誉主席谢·卡拉加诺夫认为,北约25年前推行第一轮东扩,就为今天的乌克兰危机埋下了伏笔。俄罗斯当时主要由于国力衰弱,叶利钦的反对意见被北约和美国所忽视。此后,俄罗斯一直抱有与集体西方建立平等关系的幻想,默认了北约一轮又一轮东扩的结果,直至意欲将乌克兰纳入北约。在美国不断推动北约东扩背景下,俄美冲突不可避免。
第二,北约东扩至乌克兰,俄罗斯将其视为外部安全威胁。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项目副主任伊·季莫菲耶夫提出,应该在俄罗斯试图重新考虑冷战后欧洲安全秩序的背景下分析乌克兰危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欧洲安全秩序转型日益引起俄罗斯的担忧,特别是北约东扩。俄罗斯把乌克兰和其他后苏联空间国家加入北约视为红线。如果乌克兰加入北约,俄罗斯将面临与北约直接对抗的现实压力和来自乌克兰的直接军事威胁,北约将在乌克兰部署现代化高超音速导弹系统,从乌克兰发射美国的高超音速导弹5分钟内就可以抵达莫斯科,常规弹道导弹则需要7~10分钟。乌克兰保留了能起降所有类型飞机的庞大机场网络,北约国家空军在乌克兰集结十分方便,包括秘密集结或大规模集结。拥有25万人的乌军将成为所有欧洲成员国中规模最大的军队,对俄罗斯形成强大的战略威胁。
第三,俄罗斯与集体西方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冲突不可避免,俄罗斯应该掌握主动权。卡拉加诺夫认为,北约不会停止东扩进程,更不愿听取俄罗斯的意见。如果俄罗斯继续生活在美国和北约缔造的安全架构中,大战不可避免。乌克兰只有在反俄基础上才可能构建起现代国家,俄罗斯将面对一个有敌意的邻国,这个邻国还会加入仇俄阵营。从2004~2008年新冷战的开始,就注定会有这样的未来。2014年俄罗斯只是“接受”了克里米亚,而没有下决心真正支持乌克兰东部地区,这使得2014年没有成为转折之年。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乌克兰被北约用作对俄罗斯施加军事政治压力的工具。乌克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去俄罗斯化”,如果任其发展,局面将难以预料。这都是俄罗斯缺少战略决心造成的后果,鉴于俄罗斯与西方的冲突不可避免,俄罗斯这次需要汲取过去的教训。
2.单元层面:国内政治因素和俄与西方关系开启“建设性破坏”新阶段
在单元层面,俄罗斯国内政治因素的变化是俄罗斯外交政策改变的重要自变量。
第一,北约东扩让俄罗斯意识到自己是冷战的失败者,俄罗斯对失败者身份感到不满,希望在国际秩序中得到应有的地位。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主席费·卢基扬诺夫认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俄罗斯目前的行动是学习美国及其盟友的所作所为,是与美国及其盟友的霸权之争。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亚·巴乌诺夫指出,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与西方的激烈对抗,是以矛盾的方式摆脱冷战失败者的地位。这从自身看是合乎逻辑的:如果能制造美苏对峙时那样的大规模危机,就不是失败者。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土成为危机集结点,这让人不愉快地想起上一轮的失败,因此俄罗斯希望重新占有自己的土地。
第二,俄罗斯自身实力不断提高和在后苏联空间影响力的增强,让俄罗斯看到了改变的希望。21世纪以来俄罗斯国家综合实力不断攀升,俄罗斯领导人普京拥有强国梦想,俄罗斯国内精英集团相对团结,普京总统得到民众高度支持。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任德·特列宁认为,普京承担起整顿俄罗斯外部环境的使命,他希望把一个地缘环境更优越的俄罗斯移交给继任者。普京延长总统任职期限,一方面有稳定国内政局之考虑,更有积极推动后苏联空间一体化之意。与此同时,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俄与近邻国家间经济联系重新得以恢复。俄罗斯帮助白俄罗斯应对选举危机,通过有限使用武力的手段帮助哈萨克斯坦平息骚乱,在后苏联空间提供安全公共产品方面的威望不断提高。
第三,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体系处于崩溃的边缘。卡拉加诺夫提出,西方失去了军事优势,现有资本主义模式潜力枯竭,包括自然环境、气候、流行病、社会不平等加剧,移民等全球问题日益尖锐,以及“非西方”的崛起,是当前国际体系崩溃的根源。美欧自身面临民粹主义和社会分裂等内部矛盾。美国从阿富汗撤军表明,美国对该地区关注度下降。西方衰落之际,正是俄恢复影响力之时。
第四,政治合法性也是俄罗斯主动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的重要考量。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欧洲与国际综合研究中心主任瓦·卡申提出,由于乌克兰军事能力的提升和美乌军事合作,俄罗斯只有通过直接军事干预才可能“解放”乌东地区。俄罗斯如果放弃顿巴斯,会导致俄罗斯国内政治不稳定。
在上述因素共同作用下,俄罗斯放弃了融入欧洲安全架构的幻想,改变了对外政策。特列宁提出,2020年以前,俄罗斯对外政策原则上继承了戈尔巴乔夫的部分思想,即与美欧达成相互理解,实现与西方世界的一体化。直到2021年,普京依然用大量时间接受美国电视采访,试图让美国民众相信,俄罗斯的利益与美国不矛盾,美俄可以共同应对全球挑战。从2021年年初开始,俄罗斯与西方关系进入“建设性破坏”新阶段。俄罗斯以俄语地区为地理范围建立“俄罗斯国家2.0版”,以欧亚方向为重点,把俄与西方关系嵌入大欧亚框架。
除俄美在后苏联空间的地缘博弈外,俄罗斯专家指出乌克兰对俄罗斯的特殊意义,认为乌克兰不是俄罗斯的普通近邻国家。2014年乌克兰危机以来,乌克兰在俄罗斯话语体系中被描述为至关重要的邻国。一些俄罗斯学者提出,乌克兰是俄罗斯国家历史的核心部分,基辅是俄罗斯的“城市之母”。乌克兰在俄罗斯和北约对峙中占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乌克兰拥有巨大的人口、经济、科学和文化潜力,如果能与俄罗斯合并,俄罗斯将成为世界力量中心。乌克兰与俄罗斯分裂意味着民族统一性和东正教文明统一性遭到破坏,乌克兰将成为敌人从西南方向打击俄罗斯的便捷跳板,俄罗斯也将失去成为世界经济重心的机会。
在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之前,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和俄罗斯国立研究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等智库已经行动起来,为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更积极政策进行理论准备。这些智库一方面协调俄罗斯精英立场,一方面发挥政府与社会之间的桥梁作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没有边界的空间:俄罗斯及其邻国》报告提出“无界之域”的概念,认为由于数百年来形成的共同历史联系,缺乏自然地理边界以及传统实力对比,俄罗斯及其后苏联空间邻国应该被视作一个整体,是为无界之域。后苏联空间邻国的发展和对外政策选择直接影响俄罗斯国家利益特别是安全利益。为保障国家安全,俄罗斯应该干预邻国的发展,确保邻国能够独立自主地作出外交决策,不被北约利用反对俄罗斯。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发布的《成长的罗曼史》报告认为,苏联解体30年的经验表明,新独立国家难以独自捍卫主权,俄罗斯应该对近邻国家推行更加积极的政策。
有俄罗斯学者持不同观点。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2020年出版的专著《乌克兰危机:国际竞争与国家实力的界限》指出,俄罗斯学术界过去倾向于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文化与文明的相近足以让两国相互理解,这是俄罗斯犯下的错误,也是当前俄乌关系危机的一个因素。特列宁认为,俄罗斯应该改变思维,把乌克兰看作一个普通的邻国。“俄罗斯世界”的概念在乌克兰方向应该重新考虑。对俄罗斯来说,重要的应该是在国家身份、民族融合、安全、经济发展领域实现最重要的国家利益,俄罗斯不需要乌克兰。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执行主席安·科尔图诺夫指出,多年来一直努力加入欧洲—大西洋安全结构的是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而西方则是被迫以某种方式应对这种压力。因此,俄罗斯应该专注于寻找替代机制,以确保“共同邻国”的国家安全,降低邻国不惜一切代价加入北约的愿望。俄罗斯需要建立一种值得邻国学习的有效的经济社会发展模式。与近邻国家建立起谈不上是友好,至少也是建设性的关系,迟早会成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首要任务。
综上所述,关于乌克兰危机的缘起,俄罗斯智库的逻辑链条是:在体系层面上,美国和北约延续冷战思维,不断挤压俄罗斯地缘缓冲空间,俄与西方冲突不可避免,乌克兰不仅将以反俄作为国家建构基础,还将加入仇俄阵营,2014年俄罗斯由于缺少战略决心,让乌克兰在反俄道路上渐行渐远,乌克兰和俄罗斯是“无界之域”,俄罗斯绝不容许别国势力渗透到乌克兰,随着俄罗斯国家实力增强和西方作为国际体系中心地位的衰落,俄罗斯主动采取破坏的方式应对体系压力,避免乌克兰成为北约插入俄罗斯心脏的“匕首”。
俄罗斯学者对乌克兰危机对俄罗斯国际环境以及外交、政治和经济发展带来的可能后果进行定性分析,并对俄罗斯如何应对提出了自己的思考。
(一)对俄罗斯的影响
1. 对俄罗斯外交的影响
在外交与地缘政治影响方面,科尔图诺夫尖锐地指出,俄罗斯再次抢来了“国际恶人”和“西方对手”的角色,俄罗斯将长期受到西方经济制裁并逐步脱离全球新技术体系。俄罗斯在西方几乎没有盟友,甚至没有同情的旁观者。俄罗斯将面临漫长并且代价高昂的军备竞赛。安·齐甘科夫指出,俄罗斯失去了与西方世界合作的机会,乌克兰难民和军事冲突损害了俄罗斯名誉,俄罗斯不得不主要在西方世界之外生存,然而与非西方世界的合作条件并非有利,因为俄罗斯目前非常虚弱,缺乏在东西方之间进行外交运筹的灵活性。
鉴于俄与西方合作陷入冻结状态,非西方地区特别是南半球国家,将是俄罗斯与西方激烈争夺的重要场域。科尔图诺夫认为,为了最终将俄罗斯变成一个“流氓国家”,西方需要在非西方地区增强舆论战力度,将俄罗斯描述为一个挑战国际法基本准则并破坏欧洲乃至全球安全基础的国家,最大程度孤立俄罗斯。普京领导的俄罗斯从未面临过当前这么大规模的挑战。卢基扬诺夫认为,如果安排得当,与亚洲国家的关系有助于改善俄罗斯面临的严峻国际环境,但亚洲国家之间经常处于竞争甚至冲突状态,俄罗斯缺乏同东方国家打交道的经验,并且可能过分依赖中国。
至于这场危机的前景问题,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国际关系系主任安·苏申佐夫认为,目前可能处于危机发展的起点,距离危机化解还远。未来发展可能出现三种情况:第一种是乌克兰政府和俄罗斯缔结协议,西方承认这些协议是欧洲安全的一部分,乌克兰危机被类似冷战的俄与西方军事政治对抗所取代;第二种是根据军事形势,或者达到平衡,或者一方占上风,西方可能不承认俄乌交易的结果,可能出现新乌克兰政府;第三种是俄与西方对抗升级,不排除危机扩散到北约国家,或者对俄制裁升级,这将动摇俄罗斯政权的基础,可能引发核对抗。
2. 对俄罗斯经济与国内政治的影响
乌克兰危机将对俄罗斯经济带来深远的负面影响。季莫菲耶夫认为,这场危机对俄罗斯经济的中长期影响将是巨大的。卢布汇率崩盘、通货膨胀、进口价格上升和出口控制收紧导致价格上涨等均在意料之中。一旦“西方将俄罗斯排挤出原材料商品市场”的政策收效,必将影响俄罗斯预算收入。与西方的军备竞赛将导致俄罗斯国防开支的增加,还要为乌克兰提供资源进行战后重建,一系列经济因素将降低俄罗斯公民的收入。卡申认为,俄罗斯将继续在欧洲进行旷日持久的军事政治对抗,同时对自身经济模式进行痛苦重组。这种重组可能符合俄罗斯长期发展目标,但改革的外部条件将极度艰难。
乌克兰危机可能给俄罗斯国内政治带来消极影响。季莫菲耶夫认为,从理论上说,俄罗斯公民福祉下降可能激化国内政治矛盾;现实中,鉴于俄罗斯积累了巨额储备,制裁具有延迟效应,短期内俄罗斯国内政治矛盾激化的可能性不大,但中期看,不排除反抗情绪的积累和某种诱因引发消极情绪的释放。在西方战略评估中,俄罗斯国内抗议是一个重要变量。
(二)俄罗斯的应对之策
首先,俄罗斯需要重新寻找国家思想基础,据此构建俄罗斯国际关系理论,指导俄罗斯外交实践,确立国家发展方向。齐甘科夫提出,不论军事行动如何结束,重新确立俄罗斯外交定位和国家思想至关重要;俄罗斯国家思想不应该基于武力和对抗;俄罗斯思想的核心不应是保守主义价值观或者国家利益,而应该是社会公正、繁荣和自由的概念。特列宁提出,俄罗斯国家需要寻找国家建构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基础;俄罗斯是“文明强国”,俄罗斯文明的许多成分源于欧洲,但俄罗斯文明的根源来自拜占庭的东正教和政治文化,并且对亚洲持开放态度;俄罗斯应该从自己的历史文明中寻找俄罗斯思想,重新思考对外政策,并基于俄罗斯利益和历史经验建立俄罗斯的国际关系理论;俄罗斯在国际舞台的行为应该符合俄传统价值观,努力在国际社会中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文明和谐共处。
其次,俄罗斯外交当前应解决下列重要问题:避免爆发核战争;为俄罗斯发展创造有利条件,重新安排对外经济联系;协助俄罗斯企业在国内外开展经济活动;与俄罗斯主要盟友——白俄罗斯发展紧密协调与协作;同欧亚经济联盟国家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国发展经济一体化和战略合作;继续扩大同俄罗斯主要战略伙伴(中国、印度)的切实互动及巩固相互理解;积极发展同土耳其、伊朗和其他亚洲国家、拉美、非洲等不参与制裁俄罗斯的国家的联系;同上合组织、金砖国家和其他相关国家一道,逐步建立不依赖于美元的国际金融架构新基础。
再次,俄罗斯不应变成与世隔绝的经济孤岛,应该趁此机会深化改革。齐甘科夫认为,当前俄罗斯国内关于建立“俄罗斯堡垒”的思想非常危险;俄罗斯外交目标不应是建设孤立于世界经济的堡垒,而是与世界上最活跃的地区实现一体化;俄罗斯面临着整合欧亚地区的新机遇,俄罗斯需要发展文明间对话,开放经济和反对地区霸权。卢基扬诺夫认为,俄罗斯是世界的一部分,根植于西方中心的全球体系严重依赖外部市场、技术等要素;未来十年将是摸索自身潜力和发展机会的时代,适应“没有西方”的生活方式。季莫菲耶夫认为,俄罗斯应该重新塑造俄罗斯国家,深化经济体制改革,改变对外经济联系方式。卡申提出,俄罗斯应该利用为数不多的工具,建立与非西方国家多样化的外贸关系,提高远东地区出口基础设施水平,减少对中国的经济依赖。
最后,必须重视军控问题,特别是避免核对抗。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阿尔巴托夫院士把乌克兰危机与古巴导弹危机相对比,认为俄美关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冷战;俄罗斯和美国应该从古巴导弹危机中学习经验;乌克兰问题迟早将会以和平方式解决,这之后需要重启俄美军控对话。科尔图诺夫提出,核弹不是总统们的玩具,拥核五国需要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全球战略稳定问题;必须开始讨论欧洲的核议程,暂停在欧洲大陆部署中短程核导弹。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国际问题应用分析教研室主任伊戈尔·伊斯托明等认为,在相互敌对的关系体系中,更应该汲取冷战教训。卢基扬诺夫指出,俄罗斯国家陷入三重矛盾之中:与国际秩序的矛盾、与乌克兰的矛盾以及与自己的矛盾。三重矛盾即遵循自身的发展规律,又相互交织。此次危机将改变美国、中国、欧盟、俄罗斯等主要参与者在国际秩序中的等级排序。俄罗斯希望打破摇摇欲坠的国际秩序。苏联的命运不应被遗忘,苏联曾提出宏大的国际变革,结果苏联却成为唯一的牺牲品。俄乌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面临至暗时刻,民族意识彻底被激化,寻找民族边界成为俄乌矛盾的实质。“俄罗斯世界”的概念也将苍白无力。俄罗斯自身的矛盾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此次危机暴露了俄罗斯国家治理体系存在的重要缺陷,如决策机制的运行绩效、关键部门的工作效率等。当前局面的关键出路在于俄罗斯自身能否作出改变,以适应急剧恶化的外部环境。
综合来看,俄罗斯学者更倾向于认为,未来对于俄罗斯将是更加沉重的历史时期,俄罗斯地缘环境将进一步恶化,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面临前所未有的外交、政治与经济挑战。随着普京进入第四个总统任期,俄罗斯政治进入新周期,在国家现代化进程未实现突破的背景下,国家外部进程“喧宾夺主”地压制内部进程,政治刚性和极端性明显加强,社会氛围和大众心理趋于紧张。俄罗斯的地缘空间成为普京施政重点,地缘政策地位显著提高,甚至压倒国家现代化进程,主导俄罗斯政治,让俄罗斯向何处去的历史之问再次成为学术讨论的中心议题。
中俄关系一直是俄罗斯学界关心的问题。在分析乌克兰危机中,俄罗斯学者观察与评估中俄关系对俄罗斯的意义,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中的立场,并就如何与中国深化合作提出思考。
对于中俄关系为什么对中俄两个国家都很重要的问题,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副院长维克多·拉林院士作过精辟的论述,那就是中俄最重要的共同利益是不能为敌。主权、国家独立、人民福利以及作为国家存在基础的价值观是中俄共同的追求;俄罗斯不应指望借助中国发展俄远东地区;俄罗斯需要与中国密切合作,积极有效推动和捍卫俄罗斯国家利益,解决俄国内发展问题,共同抵制美国霸权主义,最大限度发展科技合作。
对于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中的立场,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米赫耶夫和卢科宁认为,乌克兰危机让中国面临非常复杂的选择;中国不能指责俄罗斯,中国也不能支持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他们认为,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持续发展,中国尝试不以乌克兰危机为中心安排国际日程,努力加强与美国和欧盟的经济联系;中国希望远离乌克兰危机,称乌克兰危机是欧洲安全问题。卡申观察到,中国直接批评北约东扩政策和西方不倾听俄罗斯的安全忧虑;如果乌克兰危机持续下去,中国很难继续保持友好中立者的身份。
中俄地方合作对于深化中俄关系至关重要。俄罗斯科学院远东所谢·卢贾宁认为,俄罗斯对乌特别军事行动以来的根本性变化是俄罗斯彻底绕开欧洲,重新部署亚洲方向的经贸投资、技术、资源和能源流;俄罗斯“向东看”政策将会修正,主要针对该地区的中立和友好国家,特别是中国,远东是俄罗斯重要发展方向,应该完善远东地区交通物流基础设施,建立走廊和平台;中俄地方合作的限制因素在于中俄经济实力不对等。
总体来看,俄罗斯学者高度评价与中国的关系,认为中俄关系有助于俄罗斯走出危机,但俄罗斯更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
俄罗斯学界对乌克兰危机的分析,多基于现实主义理论范式。现实主义在俄罗斯国关学界占据主导地位。部分原因在于,现实主义理论是对18世纪欧洲均势状态的一种抽象,结合了古希腊的政治理论。而俄罗斯的国际关系实践经验,恰好主要来自与欧洲国家在欧洲大陆的折冲樽俎。对于乌克兰危机的原因,俄罗斯学界主要遵循结构现实主义的分析框架,认为美国及西方国家在体系层面给俄罗斯制造压力,作为单元的俄罗斯处在体系压力下,国内因素影响俄罗斯的外交选择。俄罗斯学界讨论更多的是乌克兰危机对俄罗斯的影响,以及俄罗斯如何应对。在乌克兰危机将对俄罗斯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方面,俄罗斯学界几乎没有观点上的分歧。卡拉加诺夫认为这次乌克兰危机是一场“卫国战争”,关乎俄罗斯生死存亡。在应对方面,除重新布局外交和对外经济联系,以及国内经济体制改革外,俄罗斯学者还提出了对国家发展道路和国家思想的哲学思考。
俄罗斯智库对乌克兰危机的研究,在现实主义理论分析背后具有清晰的地缘政治映像。地缘政治理论缘起于英国政治地理学思想和德国地缘政治学思想,思想来源于19世纪欧洲大陆诸国争夺大国地位和领导权的实践。即便在今天,地缘政治理论在美国和欧洲依然影响很大。俄罗斯独一无二的地理自然环境,赋予俄罗斯地缘政治思想丰富的创造力源泉,俄罗斯学者致力于研究俄罗斯独一无二的地理环境与外交政策的关系。西方派、斯拉夫派与欧亚派关于国家发展方向的争论由此而发。俄罗斯地缘思想来源于欧洲,加之俄罗斯18世纪以来与欧洲国家周旋的历史体验,地缘政治思想经常发挥着底层逻辑的作用。地缘政治学在俄罗斯学界依然非常活跃。虽然有俄罗斯学者批评地缘政治是伪科学,比如谢·格拉济耶夫认为,地缘政治学是西方国家为毁灭俄罗斯而炮制出来的伪科学,承载仇俄反俄情绪。然而,他同样依循地缘政治学逻辑,批判美国对俄政策,提出俄罗斯与西方的战争不可避免。
基于地缘政治观点,乌克兰危机是美国及西方国家和俄罗斯在体系层面上遏制和反遏制的结果。冷战结束时,美国通过推动北约和欧盟东扩,不断挤压俄罗斯战略空间,遏制俄罗斯。俄罗斯与美国及西方国家对乌克兰的争夺,体现的依然是地缘政治扩张思想,只是手段不同。美国及西方国家主要依靠冷战以来胜出的价值观和规则的混合方法来施加影响力,俄罗斯则依靠更为古老的领土、亲缘关系、“铁与血”的方式来强化影响力。俄罗斯认为美国独自称霸全球的日子该结束了,美国主导的基于西方价值体系的国际秩序摇摇欲坠。所以这一次,俄罗斯决定主动挑战冷战后欧洲大陆建立的排除俄罗斯的安全秩序。用卢基扬诺夫的话说,俄罗斯堡垒决定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俄罗斯决定独自更改世界秩序。
后帝国时代俄罗斯与邻国关系,是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面临的重要外交问题。季·博尔达乔夫等学者指出,在19世纪欧洲帝国主义国家的所有继承者中,俄罗斯是一个独特现象,因为俄罗斯的一些邻国曾经是帝国的边疆。从俄罗斯智库的研究看,俄罗斯学者依然倾向于地缘政治的视角,从中心—边缘的范式出发,把俄罗斯视作后苏联空间的力量中心,将包括乌克兰在内的近邻国家视为俄罗斯的边缘和重要的地缘缓冲区,不容许外部势力介入,并且这种观点进入了俄罗斯政治家的视野,指导着俄罗斯的外交实践。
“无界之域”的概念是为了向公众和国际社会解释本国的地缘政治密码,建构国家外交政策的合理性依据。季·博尔达乔夫等学者提出的“无界之域”,基于自然地理联系与共同的历史文化联系。概念提出者认为,“无界之域”尊重与承认国家间正式边界的国际法地位,但由于两国之间没有清晰的自然地理边界,以及历史边界的变迁,加上地区传统实力对比,乌克兰国家的发展与政策选择直接影响俄罗斯国家利益。“无界之域”概念本身存在矛盾性,俄罗斯学者强调俄罗斯不准备恢复帝国,但这个概念又为突破俄乌之间正式国界提供合理性。这一概念与之前的“俄罗斯世界”一样,是俄罗斯外交意识形态工具,是后帝国的俄罗斯处理与邻国关系的一种尝试。
乌克兰危机让国家间划界问题以及不同文明之间与不同种族之间划界问题,再次成为俄罗斯国际关系学界讨论的又一个中心议题。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民族对身份的意见分歧,心理—精神边界概念以及国家间边界变迁,是乌克兰危机的重要诱发性因素。俄罗斯学者热议的话题包括“收集罗斯土地”,恢复普京的“新俄罗斯项目”,“俄罗斯世界”的边界应该在哪里等。在中心—边缘框架内,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出现了所谓的“多重边界”,正式的国家间边界与历史边界、国家利益边界、心理边界、文明边界等“非正式边界”同时存在。“多重边界”实际上是时空交错之中人为建构出来的,为超越边界提供依据。
并不是所有俄罗斯学者都支持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争夺,特别是以特别军事行动的方式进行争夺。德·特列宁、伊·季莫菲耶夫、安·科尔图诺夫等学者并不赞成俄罗斯当前以发动特别军事行动的方式处理乌克兰危机。他们认为,后苏联空间一体化进程不顺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俄罗斯自己没有一套有吸引力的经济社会制度;俄罗斯应该放弃地缘政治思维,把乌克兰视为普通的邻国,集中精力发展本国经济,解决本国社会问题;当俄罗斯能够为世界贡献俄罗斯模式和俄罗斯智慧,周围国家自然愿意向俄罗斯学习,积极加入俄罗斯倡导的一体化进程。然而,这种具有西方派倾向的声音在当前俄罗斯思想界不占主流。
总体来看,虽然俄罗斯知识精英具有不同的思想流派分野,但各流派的主流意见是支持当前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政策。从智库与俄罗斯政权的互动中可以看到,来自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的学者,例如谢·卡拉加诺夫、费·卢基扬诺夫等,对俄罗斯外交决策参与程度最深。有意思的是,这些当前最支持普京反西方政策的学者,其实是俄罗斯最了解西方的精英人士。俄罗斯思想家瓦季姆·齐姆布尔斯基(В.Л.Цымбурский)曾经提出,俄罗斯也许就是浮动在广袤的欧亚海洋里的一座岛屿,凭借地理空间,俄罗斯能够重新找到一条不同于帝国时代的复兴道路。乌克兰危机再次把俄罗斯推向历史发展的十字路口,俄罗斯以何种方式立足世界的问题是俄罗斯学者的主要关切,建立“俄罗斯堡垒”和“俄罗斯岛”的思想倾向越来越明显。俄罗斯学者的思想主张缺乏妥协性,贯彻落实将面临很大的挑战。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俄北极可持续发展合作研究”(19BGJ05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