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约翰·基根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译者: 时殷弘
出版年: 2010-1-1
从喀尔巴阡山脉往东,直到中国的内地平原,北至北冰洋,南到喜马拉雅山脉,这一大块浩瀚无垠的空旷地区,被通称为大草原。帕米尔高原以东和以西的干旱牧场,是大草原的心脏地带。一支支游牧民族在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偶尔,他们也会像撕破夜幕的闪电一样,突然照亮历史。
这些过着游牧生活的骑马民族是天生的杀戮者。农夫舍不得宰杀自己饲养的家畜,猎人仅善于追踪猎物,只有牧民精于屠宰牲畜。对付乌合之众更是牧民的拿手好戏,他们懂得如何将成群的牲畜驱散、包抄、堵截、合围,如何孤立畜群领袖,如何恐吓和威胁大群牲畜。长年的游牧生活锻炼了他们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骑马民族来去如风,速战速决,冷酷无情,他们是令人心惊胆寒的侵略者。
阿拉伯人并不是骑马民族,但他们成了骑马民族的主要雇佣者。他们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奴隶兵制度,史称马穆鲁克(Mameluke)。几乎所有的穆斯林国家都雇佣奴隶士兵。剽悍的马穆鲁克们在穆斯林国家可以积军功升迁,成为高级将领。从13世纪中期到16世纪初,马穆鲁克们甚至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王朝,执掌着哈里发的废黜大权。
最早,阿拉伯人的对外扩张主要依靠自己拼杀。伊斯兰教激发了阿拉伯人的斗志,让他们成为一个尚武的民族。伊斯兰教的创始者默罕默德本人就是个战士。公元625年,他曾在麦地那的一场和麦加人的战斗中负伤。默罕默德规定一切穆斯林皆为兄弟,但“信道的人们啊,你们要讨伐邻近你们的不信道者”。只有在整个“战争之域”被并入了“服从之域”之后,伊斯兰教的天命才算完成。阿拉伯人在早期的征战中,依靠的是对沙漠地形的熟悉和耐久负重的骆驼。他们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面前,一旦出师不利,就急速地遁入茫茫沙漠。阿拉伯骑兵从不觉得撤退是可耻的,他们能战就战,不能战就逃,等到时机有利,随时会转回头投入战斗。
但是,阿拉伯人的对外扩张速度太快了,很快就遇到兵源不足的问题。老兵们关心的是战利品的分配,不愿意再浴血奋战。虔诚的穆斯林坚持不得对伊斯兰同胞作战,没有人想要从军。大约在九世纪,阿拔斯(Abbasid)王朝的哈里发阿穆塔西姆(al-Mu’tasim)就组织了一支庞大的奴隶部队。据说他麾下曾有7万多名奴隶士兵。
大部分马穆鲁克来自阿拉伯世界与中亚大草原接壤的边界地区,尤其是里海和阿富汗山脉之间的地方。这一地带的突厥人从小就长在马上。据传奇故事讲,突厥妇女能够在马背上怀孕产子。马穆鲁克大多在童年和少年就被卖为奴隶,然后在修道院一样的营房里面接受与世隔绝的训练。马穆鲁克必须接受的教育包括可兰经、伊斯兰法规和阿拉伯文字,同时也要苦练骑术和剑术。经过长期刻苦的训练,马穆鲁克学到的不仅仅是作战的本领,而且是一套完整的行为规范和价值理念。
马穆鲁克是一种成功的制度创新。一方面,这些奴隶士兵不会受到家族、部落的影响,他们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只效忠于哈里发。哈里发对马穆鲁克有着生杀予夺的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当时的奴隶制度并不像后来欧洲人在美洲实行的奴隶制度,相对而言还是较为仁慈的。马穆鲁克如果作战勇敢,可以在军中得到提拔,可以结婚生子。但是,马穆鲁克是不能继承的。马穆鲁克的儿子无法成为马穆鲁克。只有从新的奴隶儿童中才能培养出合格的马穆鲁克。这保证了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注入。
正是由于有了马穆鲁克制度,在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伊斯兰世界才没有遭到灭顶之灾。1258年,蒙古大军从波斯渡过底格里斯河,杀进巴格达,勒死了哈里发阿尔穆扎辛。随后,阿拉伯人在亚洲的最后重镇大马士革陷落。能够拯救伊斯兰世界的唯一一支力量是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1260年,从埃及出发的一支马穆鲁克大军,前往叙利亚和蒙古军队决战。恰好在几个月之前,蒙古大汗蒙哥在中国死于钓鱼城下,忽必烈和阿不里哥为争夺王位发动内战。蒙古统帅旭烈兀匆忙赶去支持他的哥哥忽必烈,只留下部将乞忒不花的两万人马镇守大马士革。
决战的地点在艾因贾鲁(Ain Jalut)附近的一个山谷。乞忒不花根本就没有把马穆鲁克骑兵放在眼里,结果轻易地就中了计,被马穆鲁克骑兵三面包围。尽管身处逆境,蒙古骑兵仍然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锋,眼看就要冲破马穆鲁克的阵营。就在这时,统帅马穆鲁克的埃及苏丹忽都思大叫一声:“啊,伊斯兰!”,跃马冲进蒙古军中,挥舞大马士革弯刀,砍死了十几名蒙古兵。马穆鲁克骑兵士气大振,最后大败蒙古军队。这是蒙古军队第一次受到重挫。
这场战役不仅拯救了伊斯兰世界,也巩固了马穆鲁克在埃及的统治。在之后的将近三百年里,马穆鲁克将军们控制了实权,哈里发不过是他们的傀儡。但到了16世纪,马穆鲁克开始感受到新的挑战。火药革命到来了。葡萄牙炮艇时常骚扰马穆鲁克控制的红海地区。陆地上,奥斯曼土耳其人时常逼近埃及边境。奥斯曼帝国的军队中,已经出现了大批的毛瑟枪手。
马穆鲁克苏丹并非没有察觉,他们急急忙忙地铸造火炮,招募炮兵和毛瑟枪手。但马穆鲁克仍然以骑术训练为主,新招募的炮兵和毛瑟枪手大多来自非洲黑人和北非的马格里布人。
从骑兵过渡到步兵的过程远非一帆风顺。强大的阻力来自于世世代代的骑士阶层。在骑士和武士们看来,火枪是一种卑劣的武器。欧洲有的骑士曾把俘虏的弩手全部处死。日本武士阶层很早就学会了使用火枪,但最后出于尊严,主动放弃了枪炮,还是坚持使用军刀。马穆鲁克骑兵在和奥斯曼的步兵交锋的时候,屡屡失手。马穆鲁克首领库尔巴伊悲愤地喊道:“战死沙场的骑士就在我们中间。我们一个人就能打败你们整个军队……你随身带着的那个发明,是欧洲的基督徒在自己没有能力与穆斯林军队较量的时候才发明出来的。这发明就是毛瑟枪。即使一个女人要打响它也会阻挡住那么多男人……愿汝遭殃!汝怎敢以火器射击穆斯林!”
为什么欧洲与伊斯兰世界和日本相比,更容易地接受了枪炮?一个最关键的原因是,欧洲的骑士阶层无论从数量和实力而言,都比不上伊斯兰世界的马穆鲁克和日本的武士阶层。如果马穆鲁克接受新式火器,那就意味着要他们放弃自己的特权地位。1497年,一位年幼的苏丹萨达特·默罕默德组建了一支黑奴毛瑟枪团,后来还赏赐给一名得宠的黑奴一位色卡利亚女郎,而当时大部分马穆鲁克都是色卡利亚人。这让马穆鲁克们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王家马穆鲁克佩上钢刀,和大约500名黑奴爆发了一场械斗。黑奴试图跑到炮台上,向马穆鲁克开火,没想到马穆鲁克的身手更加矫健,他们冲上去杀死了50多名黑奴,其他的黑奴也四散溃逃。
1515年和1516年,马穆鲁克和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打了两场战,结果均是惨败,埃及从此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但怀旧和复古的势力始终没有消失。1798年,当拿破仑入侵埃及的时候,马穆鲁克再次上演了一次悲壮而愚蠢的表演,他们策马向前,以血肉之躯,迎接法军的枪炮子弹。就连拿破仑都对他们的勇气深为折服,他收编了一队马穆鲁克,做他的个人随从。幸存下来的马穆鲁克仍然骑在马背上藐视现代世界。直到1811年,无情的默罕默德·阿里在开罗把剩下的马穆鲁克尽数屠戮殆尽。
如果没有马穆鲁克制度,阿拉伯征服世界的速度肯定不会这么快。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马穆鲁克制度,才使得哈里发的大权旁落,实际控制权落在了一群奴隶的手里。如果马穆鲁克没有这么成功,伊斯兰世界很可能会完全陷落,被蒙古铁骑践踏。但正是因为马穆鲁克的胜利如此辉煌,他们才无法顺利地向火器时代转型。
再强大的敌人你都可以战胜。唯一战胜不了的,是你自己的命运。
John Keegan,1993, A History of Warfare, Vintage
【作者注】:Keegan是伦敦《每日电讯报》的防务总编,曾在英国桑霍斯特皇家军事学院、普林斯顿大学等多所高校执教。这是我读过的最有宏大视角和人文关怀的战争著作。Keegan认为,战争深受地理、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有多少种战争,就有多少种战争方式。西方式的战争理论,无法完全解释“非文明”的战争。他研究的是战争,但对人类的悲悯令我深为感动。书中曾经谈到,从负伤的士兵身体里面取出来最多的是其同队战友被炸碎的骨头和牙齿。美国南北战争期间,谢尔曼将军将亚特拉大付之一炬。但他晚年的时候说:“我厌倦战争。它的荣耀都是空谈……战争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