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来,美国的主导地位确保了亚洲的稳定局面,促进了它的经济增长,尤其是中国的经济增长。但如今,中国不断增长的实力不仅在破坏旧的秩序,也给美国未来在该地区的作用打上了一个大问号。
这些问题森然笼罩在持续发酵的中日领土争端上,东海那些无人居住的小岛随时可能引发两个对手之间的武装冲突。这样的冲突可能会快速升级,美国也可能不得不迅速采取行动,为日本提供对抗中国的军事支持--或者不这样做。
对于这些岛屿属于哪个国家,华盛顿一直保持中立态度,尽管对于中国通过展示武力来挑战日本对这些岛屿的实际控制权,美国也表示了谴责。正如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所说:"大家都知道,在这些岛屿的最终主权问题上,美国不采取立场。但我们也承认,它们现在处在日本的管辖之下。"
美国官员也坚定地表示,他们会作为美日防御条约的盟友支持日本。但很显然,北京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他们已经断定,如果发生武装冲突,美国是不会介入的,这就是为什么它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向日本寻衅的原因。中国的舰船和飞机定期在日本宣称拥有主权的区域巡逻。北京去年年底宣布了涵盖这些岛屿的防空识别区,将这种对峙升级到一个新的水平。
要降低东海危机的风险,唯有奥巴马总统发布一个正式的、明确的声明,部署美国的新政策。那么奥巴马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美国明确表示,不会在中日对抗中支持日本,那么东京对美日同盟的信心就会破碎。日本将自己做出选择:到底是重整装备,在没有美国帮助的情况下布防保卫自己,还是向中国在亚洲的主导地位屈服。美国其他的盟友也会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美国在亚洲的主导地位将从此改变。这是中国希望发生的状况。
但发布一份无条件支持日本的声明,则有可能让美国陷入一场既无法控制、可能也无法获胜的战争。我们不能假设中国会就此退却:这件事跟它的利害关系太大。中国不想跟美国交战,但北京或许觉得可以打成平局,这会令它感到满意。终究来说,美国有多愿意维持亚洲秩序,中国就有多愿意奋起改变它,可能中国的意愿还更强烈一些。
当然,北京不仅有鹰派,也有鸽派,但即便是鸽派也认为中国应该重新成为亚洲强国。北京不再认为美国的主导地位对中国自身所需的稳定局面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中国,没有人认为一直服从美国的领导是他们的命运,甚至更加开明的官员的也不这样认为。
鉴于美国面临的这两个选择如此糟糕,奥巴马政府难以明确制定出一个清楚的政策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就是为什么华盛顿发出的信号会自相矛盾,而总统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
事实上,对美国来说,为了东海这些在日本称为尖阁列岛、在中国称为钓鱼岛的岛屿跟中国交战并不值得。尽管如此,维护与日本的同盟,维护自己在这个区域的主导作用和整个亚洲的现状,对美国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第三个办法。美国制定一个不去力争维持现状的政策,未必就会让中国在亚洲称王称霸。如果美国一方面容忍中国拥有更大份额的主导权,另一方面仍然积极平衡和限制中国的实力,并且帮助维持一些重大规范,那么一个新的亚洲安全机制就可以形成。这些规范包括非常重要的、反对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胁来解决争端的规范。
终究来说,这条规范比任何特定的同盟都更加重要。这是美国1945年后对国际秩序的愿景的基础。相比于担心中国决意在东海挑衅美日同盟、改变地区秩序而言,华盛顿应该更担心的是中国是否打算无视这一规范。美国应该为了保护这个规范而不惜跟中国开战。这会让华盛顿的选择更加清晰一点。
奥巴马应该说的是,他愿意进行谈判,以便在亚洲形成一个新的安全机制,让中国获得更大份额的区域主导权,但前提是中国要放弃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胁来强行推动这些变化。
如果中国坚持威胁使用武力,那么美国就应该愿意与之交战,而且必须说清楚这一点。如果中国愿意停手,那么美国就愿意讨论如何分享权力,它也应该把这一点说清楚。
具体如何实现这种区域性的权力分享,我们无从知晓。这必须通过跟中国和该地区的其他强国进行谈判得出。历史上最好的样板可能是欧洲协调(Concert of Europe),它以大国间的平等原则和权力分享原则为基础,维持了欧洲100年的和平局面,直到1914年。
就像当时的欧洲一样,如今的亚洲也需要一个新的机制;在这种机制中,没有哪个国家可以独享主导权,而且所有强国都要同意不寻求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所有区域性的重大问题,都必须通过平等协商的方式来解决。
这将意味着要有许多的相互迁就。例如,美国可能会接受中国最终将控制台湾,而作为回报,中国要接受它不能对整个南海都保持领土主张。
对于奥巴马(或任何一位美国总统)来说,提议在太平洋分享权力并不是那么容易。他会在本土遭遇巨大阻力。但是,反对与中国进行谈判的美国鹰派也需要认识到存在怎样的危机:中国的野心在不断增长,这个问题可以通过战争来解决,但也可以通过先发制人的外交手段来解决。
这第三条道路提供了一个现实的解决方案。但最重要的是,如果中日军队某天在东海交锋,美国可能会面临一些选择,跟那种情况相比,眼下解决这些问题要容易得多。
访谈动机
美国高调“重返亚太”,令亚太地区国家关于中美关系的讨论逐步升温。在这一背景下,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著名战略学家休·怀特于8月初出版新书《中国抉择》(The China Choice),探讨中国的崛起对亚太地区地缘政治的影响,并对美国应对中国崛起给出建议,即“分享权力”。此书一出,在澳大利亚政界、学界、媒体界引发巨大争论,既有重量级人物如前总理保罗·基廷出席新书发售仪式,力挺书中观点,也有主张澳美联盟的现任国防部长斯蒂芬·史密斯出面反击。本报记者近日专访了身处争论中心的休·怀特。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徐海静 发自堪培拉
美应把中国当做平等一方
《国际先驱导报》:请首先阐述一下您在《中国抉择》这本书中提出的主要观点。
休·怀特:这本书的主要议题是世界各国、特别是美国应该如何做出抉择,以便应对中国的崛起。我的主要观点是,中国经济实力的增长造成了世界战略力量分配的根本改变。随着中国战略实力的提升,中国将在战略领域,特别是在亚太地区,扮演更为重要、更为积极的角色。那么美国就必须做出选择,来应对中国在战略领域的野心和期待。美国是会抗拒中国的野心,还是会接受?我的观点是美国应该试图接受中国的战略野心,至少应该达到某一种程度,美国应该准备好与中国分享权力,把中国当做平等一方看待。同时,中国也必须做出选择,决定自己到底想达成多大的影响力,想与美国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包括与地区其他大国比如日本、印度的关系。
今后中美关系如果按照过去几年那样发展下去,我认为,很有可能导致双方竞争更为激烈,关系更为紧张,互视对方为战略对手。尽管双方经贸联系紧密,但我认为中美之间存在敌意的种子。除非北京和华盛顿都做出非常明确的决定,从这一导致敌对的轨道上后退,否则我们可能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竞争更加激烈的地区,在这里中美将对方视为对手,爆发冲突的可能性加大。所以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美国和中国都需要从现有的轨道上退后,以一种新的方式考虑双边关系。
Q:有人说,中国的经济目前仍是投资和出口主导的外向型经济,对外部投资和国外市场依赖程度很深,因此,中国与美国发生对抗的可能性很小,更不用说您书中提到的核对抗。对此您有何看法?
A:中国经济与亚洲各国、世界各国高度依存,是保持地区和平与稳定的非常重要的因素。亚太地区国家以及美国都有强烈的动机,希望与中国搞好关系,因为各国的经济繁荣很多都依赖于中国。但同时,并不能说这些国家经济上的互相依存就能够阻止它们成为战略对手。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过于自信。经济上的紧密联系为中美两国友好相处提供了动力,但并不能保证一定会如此。
中国的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中美军力上的差距令中国还无法取得海上控制权,但中国正在致力于扩张其海上防御能力。中美两国都需要仔细思考目前两国关系的发展轨道。
期望“中美共管亚洲”
Q:您所谓美国与中国分享权力,是不是希望形成一种“中美共管亚洲”的局面?
A:是的。我认为中美建立一种新型的关系是非常“可能”的,在这种关系中,美国仍是亚洲一支主要力量,而中国也成为更为重要的领袖,中美共享这一地区的领导权。但是我并没有“预测”这种局面一定会出现,因为要想建立这种共享亚洲领导权的局面,中美双方都不得不接受对方最为核心的关切。这会是很艰难的,也许会被证明是不可能出现的。
Q:如果说美国应该与中国分享权力,那么夹在中美之间的澳大利亚应该怎么做?
A:很长时间以来,澳大利亚的领导人宣称,我们不需要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这种说法听上去像是政策宣示,但实际上只是一种意愿表达。我们一方面在安全上依赖美国,一方面在经济繁荣上依赖中国,这种局面是否能维持下去,这个问题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中美两国。如果中美任何一方要求澳大利亚做出选择,那么我们将不得不选择。
如果中美关系恶化,那么澳大利亚面临的风险将是巨大的。如果中美对抗升级,我们选择站在美国一边,那么我们与中国的经济联系,甚至可以说我们整个经济将受到影响。我们还会被更深地卷入与中国的军事对抗中,这将大大增加澳大利亚的军费开支。可是,如果我们不挺美抗中,那么我们与美国多年的盟国关系将终结,澳大利亚将孤立无援。如果中美激烈对抗,澳大利亚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说,中美两国和睦相处最符合澳大利亚的利益。我们都希望美国与中国维持良好关系,这样我们都无需在中美这两个大国之间做出选择。当然,每个国家都希望美国留在亚洲是建立在中国愿意接受的基础上。
澳大利亚应该鼓励中美两国和谐相处,走出对抗,走向合作。澳大利亚可以多在美方做工作,因为澳大利亚在华盛顿的影响力比在北京更大一些。澳大利亚不仅是美国对华政策的旁观者,我们也是这政策的一部分,重要的一部分。毕竟奥巴马总统是在堪培拉发表了可能是他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对华关系演讲,美方显然希望澳方帮助美方实施这一政策。
澳不希望被迫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
Q:这本书出版后,在澳大利亚国内引发巨大争议,这是否出乎您的意料?
A:我很高兴这本书引发了这么多讨论,但我并不对此感到奇怪。
澳大利亚人现在很清楚,中国崛起不仅具有经济意义,也具有战略和政治意义,对此澳大利亚人还不能肯定该如何应对。澳大利亚人虽不希望被迫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但是他们意识到,除非中美两国能够构建一种新型关系来接受中国不断增长的实力同时保存美国在亚洲的强力作用,否则中美之间走向敌对和冲突的风险将增加。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澳大利亚将被迫做出选择。所以我们特别希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但我们不清楚该怎样做才能避免。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讨论。
Q:为什么在澳大利亚国内对于“美国应该与中国分享权力”这样的观点如此敏感?
A:澳大利亚人觉得“美国与中国分享权力”这一观点难以接受是因为这是一种新的主张,他们对此不熟悉。一个世纪以来,美国一直是亚洲的主导力量,澳大利亚人曾经以为他们可以依靠美国,依赖于美国的支持和保护。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可能从地区唯一的霸主转变为几个领导者之一这种主张如此令他们不安。
此外,许多澳大利亚人无法想象中美之间的“巨大妥协”如何达成。对于那些认为中美之间的巨大妥协无法达成的观点,我的回答是,我部分同意,因为这将是非常艰难的。无论美国还是中国以前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要达成并维持这种局面,中美两国都必须做出重大让步。不过我还是想说,除非两国愿意做出这些重大让步,否则双方不断增加的敌意导致的危险和花费只会不断增加。我认为,仍存在希望,即双方领导层认识到妥协更加符合各自的利益,并因此愿意有所行动。
Q:处在中美之间,澳大利亚人面临怎样的困惑?争议的出现也是这种困惑的反映,对吗?
A:美国与中国分享权力对于美国来说是艰难的,因为这必将触动美国对自己国家形象的认同。不仅如此,对于澳大利亚也是前所未有的。我们总是希望我们强大的朋友领导亚洲,而不是分享权力。但是中国的崛起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我们在亚洲的地位,以及我们自身的形象。
中国同样面临艰难选择
Q:您如何评价目前美国的亚太战略?又如何评价现行的澳大利亚的对华政策?
A:今天美国的亚太政策基于一种假设,即美国在亚洲的主导权仍将维持几十年,即便中国的实力已经在过去三十年得到了快速提升。美国的政策没有考虑去尝试分享权力以适应中国崛起的现实,而是瞄准了一个目标,即通过各种手段,包括军事手段抗拒中国对美国霸权的挑战。我认为这种策略是错误的,既不符合美国的利益,也不符合地区的利益。
澳大利亚政府的现行政策是不管美国在亚洲做什么都支持,这种政策没有充分理解或者说没有认识到美国这么做增加了敌对和冲突的风险,也让妥协和接受的过程变得更难以开始。
Q:您认为《中国抉择》一书的观点能否被澳大利亚现在台上的政治家所接受?又能否被美国所接受?
A:华盛顿将很难接受与中国分享权力的主张。这与美国对自己国家的看法相违背。但是美国拥有强大的更新和重塑能力,我相信,一旦美国认识到与中国敌对将是灾难性的、妥协并不会牺牲他们最核心的利益和最深切的价值,那么美国的确有机会至少考虑这一主张。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已经有一些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比如亨利·基辛格、甚至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开始这样考虑问题。
Q:中国怎么做有利于中美两国在太平洋地区形成合作机制?
A:如果想在保证亚洲的和平未来中发挥作用,中国同样面临艰难的选择。中国必须表明愿意作为在亚洲的平等伙伴与美国合作,并尊重美国以及其他亚洲国家的利益。中国必须放弃自己独自领导亚洲的野心,并接受分享领导权的主张。这一主张对于中国来说与对于美国来说同样难以接受,但对中国和亚洲的未来来说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