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大陆的理念回归了!这一概念在苏联时期确实消失了,只存在于某些狭窄的知识圈。苏联一朝崩溃后,它却以惊人的速度卷土重来。起初,人们认为欧亚大陆不过是一个晦涩的概念,其推动者是传统主义知识分子中的边缘群体。现在,欧亚大陆正在成为区域一体化的一种特殊形式,也是世界上这一大块地区的核心发展理念。本文将探究这一概念在当代俄罗斯引发的共鸣,并对计划的实施进行制度化评估。总体上,欧亚一体化面临的诸多困境与地区主义相同,但有一些是后苏联空间所独有的。1991年,苏联国家经历了去一体化,试图将它以新形式和新结构重组的行动,势必引发关于新共同体本质的疑问。同样,“欧亚”一词的使用也进入了俄欧关系的历史争论。当代“欧亚主义”试图赋予一个假定的经济政治共同体以制度形式,但也包含着关于发展理念和俄罗斯世界地位的争论,以及对于未来文明认同和文明模式的意识形态式的论断。关键点在于,欧亚一体化的实际尝试被嵌入到了更宏大的话语、计划和叙事中,理清各个部分绝非易事。
欧亚一体化的基础
地区主义(regionalism)是我们所处时代的基本进程之一。在世界范围内,国家正以贸易集团、关税同盟以及其他类型的组织等形式相互接近。[①]
“新地区主义”(new regionalism)声称,地区这种形式可能是传统民族国家的自然继承者。有的民族国家过小,以至于不能做成大的事情,而有的民族国家过大,以至于不能关注小的事情。有三种区域主义形式主导了今天的世界——微观的(micro-)区域经济一体化、中层的(meso-)区域政治一体化、宏观的(macro-)的跨大陆安全区域主义。三种形式各有其自身的动力和原理,在彼此互动中创造出多种构想交织的现实。举例来说,欧盟的微观区域一体化,同时与欧洲理事会[②](Council of Europe,包含横跨欧洲、直达亚洲的更广范围内的国家)代表的中层政治一体化,和北约所代表的宏观安全区域主义相重叠。三者都以国际化逻辑为基础,受一定认知的驱动,但最后相互可能发生冲突。像这样,欧洲—大西洋安全共同体和欧盟治理、欧亚经济一体化之间的交互作用,最终引发了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目前存在着很多一体化的规范模式(normative models),使得欧盟的经验相对被淡化,而欧盟在过去的很长时间内,一直被当作典范。区域主义有很多形式,每一种形式都有自身的规范逻辑(normative logic),其中包含着政治、安全、经济和认同。
这些议题无比尖锐地呈现在后苏联时代的欧亚大陆 (post-Soviet Eurasia,PSE)。1991年12月是独联体(CIS)的起点,与欧盟的起点迥然不同。后者寻求在长期敌对的国家间实现联合,而欧亚大陆的国家在历史上曾属于同一个政治共同体。苏联留下的共同遗产得到了很大保留。举例来说,2012年独联体与乌克兰的商品服务贸易额高达555亿美元;再比如,旅行互免签证、劳动力自由流动、整合的天然气运输和电力系统,以及密切的军工合作。在这种情况下,西欧一体化被认为是进步的新生事物,而欧亚大陆的一体化议程难免有向后看的倒退之嫌,试图重造本已消失的东西。当代欧亚一体化的基本挑战之一,是如何把自身从过去的污点中解脱出来,并把自身定位于平等、进步、合理和互惠的深入合作。
独联体集合了15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的12个(除了三个波罗的海国家),目标是建立某种继承体来阻止先前苏联时期的联结发生迅速断裂,避免难以估量的损失。独联体的框架为成员国提供了一系列功能性服务,包括运输、社会福利、植物检疫标准,最重要的是免签证旅游和劳动力迁移。1992年部分成员国签署了《塔什干集体安全条约》(CST),在这一安全合作的支持下,独联体国家于1999年5月创建了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并于2002年10月7日在基希讷乌(Chisinau)峰会上通过了组织宪章。当时的集安组织成员有亚美尼亚、白俄罗斯、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一度加入,后来退出。
在经济方面,独联体国家间长期无法进行更深入的合作。1992年3月14日签订的条约,演变为1999年的关税同盟,许诺在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之间实现自由贸易。1999年1月塔吉克斯坦也加入进来。1999年2月26日,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和塔吉克斯坦签订条约,旨在建立关税同盟和统一经济空间(Single Economic Space,SES),为货物、资本、服务和人员的自由流动提供框架。与1986年的单一欧洲法案(Single European Act)不同,这个条约既没有制定时间表,也没有建立推动目标实现的机制。为了克服这些问题,2000年10月10日,同样的这些国家签署了条约,以强化现有的关税同盟,并促进“欧亚经济一体化”(Eurasian economic integration)。在2001年明斯克峰会上,关税同盟转变成了欧亚经济共同体(EurAsEc)。该组织的目标是建立自由贸易和统一关税体系,协调与世界贸易组织的关系。为实现这些目标,创立了一些机构,包括最高层级的由成员国总统参加的国家间理事会(Interstate Council)、一体化委员会、议会、仲裁法院,以及为组织服务的常设秘书处。根据对共同预算贡献的大小,建立了比例投票制度。俄罗斯处于主导地位,拥有40%的投票权和金融权,接下来是哈萨克斯坦,占20%。其余的份额由剩下的成员国分配。乌克兰和摩尔多瓦于2002年获得了观察员资格。
2005年,欧亚经济共同体与中亚合作组织(Central Asian Cooperation Organisation)合并。后者成立于2002年,包含除土库曼斯坦外的所有中亚国家,是该地区没有俄罗斯在内的少数一体化成果之一。[③]此次合并表明了中亚次区域自主一体化的失败。乌兹别克斯坦先后于2006年、2008年加入又退出了欧亚经济共同体,这是卡里莫夫总统任内飘忽不定的典型做法。欧亚经济共同体的6个成员国,囊括了独联体94%的领土、73%的人口和88%的国内生产总值,其多边贸易额从2001年的290亿美元增加到2007年的940亿美元。[④]
2008年1月25日,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签订三边关税同盟协议,其中包括9个贸易协定,涵盖了关税、反倾销和税务等方面。2009年夏签署建立欧亚关税同盟(Eurasian Customs Union,ECU)的协定,2010年1月1日协定正式生效,并于同年7月清除了大部分贸易壁垒。接下来,统一经济空间在2012年1月1日成立。预计到2015年1月1日,二者将合并为欧亚经济联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EEU)。根据协议,共同经济空间将在关税同盟内建成,届时欧亚经济委员会(Eurasian Economic Commission)将取代关税同盟委员会(Customs Union Commission)。该协议已于2012年7月1日生效。这三个国家占后苏联地区面积的四分之三,人口为1.65亿,GDP约为2.3万亿美元(欧盟为16.6万亿美元)。
吉尔吉斯斯坦加入关税同盟的协议已经达成,亚美尼亚和乌克兰还在谈判阶段。2013年10月,亚美尼亚开启了加入关税同盟的进程。乌克兰在欧洲和欧亚两种一体化模式之间摇摆并陷入危机。显然,加入欧亚一体化的举动遭遇到了强大抵抗。最初的预期是,欧亚经济共同体中的另外三国(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将作为平等成员加入。它们在2008年勉强签署了文件,但这也预示了后来的问题[⑤]。阿塞拜疆、塔吉克斯坦和摩尔多瓦同样对加入联盟持强烈保留态度。我们将看到,即使存在强大的政治和经济驱动因素,俄罗斯的巨大优势和传统地区主导地位,也给一体化制造了并不乐观的心理土壤。俄罗斯和白俄罗斯两国文化和经济联系最为密切,即便如此,大肆吹嘘的俄白联盟计划也失败了,因为有人害怕联盟不过是大国吃掉小国的翻版。2001年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联合计划给出的比重是97%比3%,这会严重削弱后者的发言权。
在真正的关税同盟建成之前,需要解决一些重要问题,比如委员会的权限和成员国规范。特别是,三个创始国并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认为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两国,因为落后而无力对关税同盟有所贡献。2013年世界银行的报告认为,俄罗斯从欧亚关税同盟中获益最大,因为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被迫接受了俄罗斯较高的进口关税。2013年底,位于莫斯科的欧亚委员会(Eurasian Commission)的工作人员超过800人,他们受9人理事会的管理。委员会采取集体协商原则,而不是跟俄罗斯政府打交道。它建立在苏联遗产上,强调商品的自由流动,在确保劳动力自由流动方面已经领先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虽然委员会是超国家实体,但其制定的关于某些行业的条文并没有得到实施,比较明显的是在能源领域。跟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一样,它缺少实质性的跨国政治权力。
关于经济的一体化,即使是最尖锐的批评也承认,“关税同盟给俄罗斯的小伙伴们带来了经济利益。在其诞生后的头六个月里,三国之间的贸易量增加了三分之一”[⑥]。2014年发生的关于联盟条约的争论,暴露出了一些问题,因为此文件将决定联盟的未来形态。按照既定路线,预计同盟将发展为一个羽翼丰满的欧亚联盟(Eurasian Union,EaU),将制定涵盖技术、劳动力、移民和其他方面的法律文件,类似欧盟那样,以提升地区经济治理水平。
当前欧亚一体化计划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在欧亚委员会的权重设计上刻意给予各成员国更好的平衡。目前的欧亚一体化计划摆脱了帝国思维,因为它确保了平等代表权,这是俄罗斯对其传统行为极大的、革命性的抛弃。俄罗斯过去一直是该地区所有联盟中的主导力量,就此而言,分享一定程度主权是其史无前例的转变。普京曾反复强调,欧亚一体化是欧盟的补充。这个观点是由俄罗斯第一副总理伊戈尔·舒瓦洛夫(Igor Shuvalov)提出的。他说道:“批评欧亚经济联盟的人声称,它企图恢复苏联,建立地区霸权。事实上,如果用一个范例来刺激欧亚经济一体化进程,它不会是苏联,而是欧盟自身。”他指出了与欧盟相似的路径,“从关税同盟,到共同经济区,再到全面的经济联盟”,虽然其中缺少对货币联盟的探讨,但是“欧亚经济委员会正在与各个国家进行着高效的合作”。最后,他强调,“所有国家都应该参加这种联盟,何况俄罗斯及其伙伴呢?”苏联曾经对早期的欧盟表示怀疑,现在“一部分欧洲人”正面临“重犯苏联错误”的危险。[⑦]
对欧亚联盟通常的指责是,它表明俄罗斯试图以新的形式重建帝国权力,只不过伪装成欧盟式的超国家主义(supranationalism)而已。普京的欧亚一体化特别顾问谢尔盖·格拉季耶夫(Sergei Glaz’ev)认为,“经济利益是欧亚一体化的主导因素,确保了未来欧亚经济联盟的稳定”;这个超国家实体不会扮演政治角色,其功能限于“政府间的决策协调”;“互相尊重国家主权,使欧亚一体化有别于此前的所有范例,包括欧盟、苏联和帝国模式”。[⑧]在许多文章中,格拉季耶夫都指出,欧亚经济一体化不仅代表互利合作,也是“统一体的重建和实现,换言之,是一个新的共同体”。他还引用了自尼古拉·特鲁别茨科伊(Н.С.Трубецкой)以来传统欧亚主义者的论著。[⑨]换句话说,欧亚经济一体化也许是对该地区所面临的经济挑战的实用和理性的回应,但它也植根于深刻的意识形态体系,本质上是与西方相对抗的。
欧亚联盟的愿景
与欧盟及其他同类型组织相当,欧亚一体化进程首先是区域经济一体化。建立关税同盟的步骤正在加快,最终可能成为欧亚联盟(Eurasian Union),这是一个极具抱负的行动,试图在后苏联空间实现经济一体化。[⑩]
欧亚一体化是普京第三任期内的重大理念之一。2011年9月24日,普京宣布,打算重返总统职位。此后,他很快发布了一个重要的纲领性的文章,描绘了欧亚联盟计划的轮廓。[11]该文件于2011年10月4日发表在《消息报》(Известия)上,普京在其中强调,2011年7月1日建成的俄、白、哈关税同盟是成功的;另一个成功是即将于2012年1月1日建立的俄、白、哈单一经济区,内容包括标准立法,以及资本、服务和劳动力的自由流动。普京描述了该项目的扩充计划,将吸收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演化为欧亚经济联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最终成为欧亚联盟。普京坚称,独联体国家的一体化进程,一方面因全球经济危机的挑战而加速,但同时也反映了该地区的需要和传统。设想中的欧亚联盟有其显著的特点,即,建立超国家组织,包括建立关税同盟委员会(Customs Union Commission)。普京说,欧洲煤钢共同体发展为欧洲联盟用了40年,这一过程对欧亚大陆来说会大大缩短。他否认这是在以任何形式恢复苏联。联盟将对新成员开放,建立在最大限度的自由贸易规则基础之上。他同时称,该计划并非“自我隔离”,而是以“普遍的一体化原理”为基础,“是大欧洲(Greater Europe)理念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信守自由、民主和市场的共同价值。”
2011年9月24日,在统一俄罗斯党的大会上发布了震惊世人的声明——普京将重回总统宝座,而2008年上任的总统梅德韦杰夫将接替普京出任总理,类似国际象棋中的“王车易位”(castling move或рокировка)。上述文章就是在这个声明发布后不久刊发的。然而,提出欧亚联盟理念并不仅仅是一种选举伎俩,它标志着该地区国际关系进入了新阶段。这一理念早在大选前很久就已被提出,并被寄予厚望。俄罗斯提出了一个更为积极的一体化议程,与此前俄罗斯主要关注欧盟、美国或其他双边关系(与白俄罗斯建立联盟)的做法不同。此外,欧亚联盟计划是真正为了解决欧洲后冷战时代发展问题的一次尝试。普京提出的愿景,是一个多极化的欧洲,某种程度上让人联想起传统戴高乐主义的多中心大欧洲设想。在可预见的将来,俄罗斯不太可能加入欧盟。相反,俄欧关系更为令人担忧。现在,俄罗斯寻求在自己提出的一体化计划里成为核心。欧—亚一体化的两个计划发生冲突,引发了2013—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
作为对普京提议的回应,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强调民族团结和后苏联国家一体化之间的联系。他重复了普京此前哀悼苏联分裂的论调——“20世纪最深刻、最悲剧性的错误”。卢卡申科明确指出,“当所有文明国家数十年来商讨联合的方式时,我们却在一瞬间废除了最宝贵的财富——统一、共性和合作”。卢卡申科强调了推动一体化的外部因素,认为“混乱从世界上的一个体系转移到另一个体系,混乱总是不放过最强者”,因此一些其他的强权忙于应对危机,而对普京的提议“毫无热情”。①卢卡申科以他惯用的含糊方式,宣称一体化是竞争性的地缘政治斗争的一部分,但他强调的重点是与俄罗斯组成联盟国家(Union State)而非欧亚联盟。
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对欧亚理念的评论更加微妙,回到了他在1994年3月一次演讲中阐述的某些观点。当时他是第一个称赞欧亚一体化理想的领导人。部分学者认为,纳扎尔巴耶夫在提出欧亚一体化的愿景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始终强调一体化的经济和社会层面,并且对推进政治联合作了明确的保留。在回应普京时,他提到了列夫·古米廖夫(Lev Gumilev,1912—1992),认为此人“在理论上证实了居住在欧亚大陆北部和中部广袤土地上的民族间,存在着地缘政治和历史—文化纽带”。他强调,经济一体化“并不意味着政治主权的丧失”,一体化进程必须是完全自愿的,“这不是,也不会是苏联的‘恢复’或‘转世’”。②
本质上,这三位领导人都对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组成联盟进行了设想,认为它将会建立在共享的政治、经济、军事、习俗和文化空间内。此后不久,在11月11日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会议上,普京强调了俄罗斯新的身份,即,国际事务中的重要一极。他说,其他地区都在鼓励一体化,但当它发生在后苏联空间时,为何就被贬斥为俄罗斯的新帝国主义(neo-imperialism)?普京话有所指地说,东方正在崛起一个新的大国,它不反对西方,但也不以西方为导向。而俄罗斯将会是身处亚洲的欧洲大国,而不是身处欧洲的欧亚大国(作者个人的记录)。“欧亚终结”(end of Eurasia)的预测被证明是不成熟的[12];德米特里·特列宁(Dmitry Trenin)现在承认,“欧亚故事”还会继续。[13]但故事的情节,将类似于由东盟等组织在早期推动的亚洲一体化进程,其目标是“控制地区紧张态势”;而不同于欧洲的目标为“巩固国家主权而非取而代之”(consolidate national sovereignty,not to supersede it)的模式。[14]
“大欧洲”,以及不同一体化间的冲突
欧亚一体化的计划显示出了冷战结束后的基本分歧所在。将俄罗斯的“转型”,看作是“1989”议程——“回归欧洲”、与欧盟结盟、加入大西洋共同体——的组成部分,是一个经常犯的范畴错误。相反,俄罗斯奉行的是所谓“1991”计划,即维持自身的大国地位,保持国家统一,寻求自己的民主化道路,联合西方社会(根据自身对西方的定义,而非从属之)。在两个计划之间的所谓“1990”国家,它们的命运各异,被1989和1991两个议程撕裂。这些“夹缝中国家”(lands in between)在历史上与东西方都有交集,无法被归为哪一类,因为种种反方向的牵引同时存在。
2008年8月8—12日的俄格战争刚一结束,梅德韦杰夫总统发布了五点声明。声明最后宣称,后苏联时代的欧亚大陆是俄罗斯的“优先利益”(privileged interests)地区。[15]该言论随即引发了巨大争议。一方面,这或许相当于宣布对该地区的监督权(droit de regard)已成为俄罗斯潜在的新帝国政策的核心,并把自身的偏好强加于伙伴国而不顾其意愿;另一方面,可能不过是把外部国家排除在安全领域之外的消极方案。一种比较典型的观点认为,“被冻结”的冲突地区(frozen conflicts)——阿布哈兹、南奥塞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和德涅斯特地区——的不确定性,反而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使其能利用分歧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实际情况更为复杂,次国家单位为争取主权而斗争,引发了关于法律原则和地缘政治的争论。[16]俄罗斯的行为自相矛盾,此前曾有过努力,试图真正解决这些棘手问题,而2008年8月的战争则以最决定性的方式解决了这两块前格鲁吉亚领土的命运。
同样,鉴于俄罗斯具有绝对优势,一体化意味着接受某种形式的俄罗斯的霸权。俄罗斯与白俄罗斯有着极强的文化亲缘性,而整个欧亚地区内的国家共享着欧亚政治文化、苏联遗产和哲学取向。欧盟曾宣称,价值观相同的国家倾向于分享共同利益。如果这适用于西欧,那么没有理由怀疑它不能用在欧亚大陆。军事和经济权力也是一个因素,这促使亚美尼亚与俄罗斯联合,也导致俄、白两国深陷根本无法完成的长期的统一进程中。俄罗斯声明要做一个地区大国,其形式是参与维和行动。俄罗斯声称要做和平的守护者,但这本身(就像美国的声明一样)就是一种霸权声明的形式,并将引发和平的公正性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霸权影响的问题。虽然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在军事实力上占优,但作为地区唯一的核武器国家,除非在最灾难性的情况下,否则拥核地位(举例来说)难以转化为现实力量。因此,认为欧亚部分国家是俄罗斯的“附庸国”的观念是种误导,原因就是霸权优势很难变为直接控制(美国对此知之甚深)。不管怎么说,俄罗斯的霸权地位意味着,一体化政治将长期在大国权力政治这块棱镜中折射出来,而新现实主义所预言的平衡和抵抗也会伴随左右。
欧亚大陆地区的整个国际政治模式正在发生变化。欧盟不再是以布鲁塞尔为中心发射同心圆式的冲击波来施加制度和规范的影响力的主要行为体;那些曾受欧盟影响的行为体,有了更强大的、把自身作为主要行为体的意识。多极的新欧洲正在形成,欧盟只是众多参与者中的一个。然而,2009年5月提出的东部伙伴计划(Eastern Partnership,EaP)的核心理念却截然相反,认为欧盟对东方将有无尽的影响。由于缺少高屋建瓴的愿景,这些相互竞争的一体化方案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2013年11月在基辅中心“欧洲广场”(Euromaidan)爆发的旷日持久的冲突,导致亚努科维奇在2014年2月下台。这表明,不同的一体化之间,可能会有多么危险的碰撞。当前的欧亚一体化,是对另外两个已经精疲力尽的模式的回应——欧盟霸权模式(EU-hegemonic)和泛欧洲主义(pan-Europeanism),后者常被西方称为“戴高乐主义邪说”(Gaullist heresy)。不同一体化的模式正在走向冲突。对“邻近地区”、新“中间地带”(Zwischeneuropa)——摩尔多瓦、乌克兰和南高加索三国,甚至是白俄罗斯(尽管是关税同盟的创始国)——的争夺,反映出冷战后的欧洲,没有能够达成让各方都满意的安排。
1989年柏林墙倒塌,象征着整个欧洲分裂线的终结。不久以后,华约解体,经互会(CMEA,Comecon)解体。另一方面,作为冷战在西方的机构,欧盟和北约不仅延续下来,而且宣布自己处于支配地位。东扩进程说明欧洲已变为单极,战无不胜的西方秩序影响力将遍布整个大陆,这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在初期阶段,俄罗斯似乎勉强接受了这样的叙事。与北约扩大相比,在俄罗斯的眼中,欧盟还不那么坏。1994年签订的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PCA)在1997年生效,似乎预示着双方的接近,似乎即便俄罗斯不加入欧盟,最终也会变成密切的战略伙伴。尽管普京曾是俄罗斯历史上最亲欧的领袖,所有的这一切也很快变味了。2007年,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正式到期,续约方式是每年进行一次续订,而在多边关系基础上的长期稳定声明并未达成。因此,所谓的后冷战“1989模式”,即以布鲁塞尔为中心的欧洲秩序,已经散落成沙。
第二个主题——泛欧洲统一的愿景——历史上一直伴随着欧盟的发展。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种种大陆一体化计划由来已久。阐述这一抱负的声音很多,比如理查德·康德霍夫—卡利吉(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在大战前持泛欧罗巴(pan-Europa)的观念,戴高乐主义支持跨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欧洲共同空间,戈尔巴乔夫的理想——“共同欧洲的家园”(Common
European Home)——在冷战时期缓解了集团政治压力,尼古拉·萨科齐重申了泛欧罗巴理念,而瓦尔代俱乐部则提出了“欧洲同盟”(union of Europe)的概念。2010年11月26日,普京在柏林的一次演讲中,呼吁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所有国家,在地缘政治上统一为“大欧洲”,打造真正的“战略伙伴关系”[17]。鉴于欧亚一体化的迅速推进,让人相当吃惊的是,在2014年1月28日布鲁塞尔举行的俄欧峰会上,普京重拾从大西洋到太平洋自由贸易区的理念。普京认为欧亚联盟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不是替代而是补充,暗示着大陆统一的梦想。实际上,在后共产主义时代的前二十年中,西方领导人没能提出这样的梦想,而在今天出现了替代选项,对大陆中心地带的地缘政治争夺再次上演;与此相伴随的是亚洲版的一体化进程,反映出经济和政治权力的东移。
欧洲安全合作组织(OSCE)是最接近覆盖整个地区的组织,却在近几年变为俄罗斯等国的众矢之的。虽然该组织诞生于苏联支持的赫尔辛基进程,并在戈尔巴乔夫泛欧洲主义改革的后期发展迅猛,志在成为整个大陆安全和规范的管理者。然而及至90年代,这一雄心壮志开始衰减。在俄罗斯等一些国家看来,它逐渐变成了西方霸权的一个附属工具,用来监督后共产主义国家的选举和人权问题,在维护地区国家的主权和独立方面却不起作用。
宽欧洲(Wider Europe)和大欧洲这两个模式败给了大陆分裂的逻辑。普世主义(universalist)的观点认为应该克服空间的局限,提倡全球形式的经济治理,明显的例子就是WTO,但与全球化信徒的主张相比,显得动力不足。国际治理机制确实存在,并且缓和着所有参与国对主权的把持,但是并没有像最初所预料的那样,即全球化会消融空间的重要性,并有利于“流动”(flows)和“景观”(scapes),实际上,空间仍然是国际政治中的一个关键驱动因素。然而,空间并不是中立的,经常在观念和意识形态方面存有争议。在这里,意识形态代表着对未来可能性的抽象表达。最重要的是,欧亚大陆是人为的建构,就像欧洲在形成时期被看作是更早先基督教世界理念的继承那样,其边界并不固定,管辖范围也互相重叠。换句话说,欧亚大陆并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创造出来的一种叙事。今天的欧洲常被当作欧盟的同义词,是一个正在演化和扩大中的实体。然而,更确切地说,在这种理解之下,欧洲开始达到在当前历史阶段的某种结局(finalité),而欧亚大陆的理想是欧洲理念在新形势和新环境下的延续。[18]
将“大欧洲”之梦实体化、制度化的尝试失败了。西方转而坚持将其经济和安全合作向东扩张,这刺激着在政治领域出现其他替代组织。后冷战时代的格局正在改变,甚至于难以为继,这正好应验了欧亚主义者的忠告。新欧亚主义者受此鼓励,把俄罗斯誉为连接东西方的桥梁。另一个竞争性的一体化思想已经出现,它带有零和逻辑,并认为,大陆范围的一体化的抱负终将胜出。欧盟还不准备接受欧洲一体化的其他中心出现,因此它反对在从利默里克(Limerick,爱尔兰)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出现任何真正一体化的可能。此前我们讨论过,这种竞争逻辑源于跨大陆一体化理念的失败。结果就是,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和欧亚经济联盟的碰撞,培育了新形式的冷战思维,催生出冷战式的竞争逻辑。[19]笔者在其他著作中曾提出,模仿冷战却不公开接受竞争的事实,这产生了冷战式的实际行动。③这再次残酷地证明,避免欧洲再次分裂的种种泛欧洲愿景的失败。
“一体化困境”(integration dilemma)可以与杰维斯(Jervis)关于安全困境的经典概念相类比,即“一国无意中提高安全保证会威胁他国”。查拉普和特罗伊茨基(Charap and Troitskiy)指出,一国纯粹的防御行为在另一国看来可能是进攻性的。作为类比,他们认为一体化困境出现的情况是,“当一国的邻国加入军事联盟或经济组织等一体化进程时,该国会视此为对其自身安全和繁荣的威胁”。[20]关键在于排他性,因为内部和外部行为者的存在,使得原本积极的过程,变为被排除国的零和游戏。虽然欧亚关税同盟的领导人坚持认为,他们与西欧的一体化之间不存在根本的不兼容性问题,欧盟却认为相关国家不得不选边站。这一带有冷战意味的表态说明,欧盟从一个旨在调和冲突逻辑的机构,退化成了一个以新形式维持冲突的组织。
欧亚一体化的困境
欧亚一体化进程面临诸多挑战。首先,新的“极”(俄罗斯)的身份尚不清晰,在两种定位之间徘徊:一种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一极”,另一种是“欧洲……和亚太地区的连接”。就定义而言,连接线不可能同时为极。同样,欧亚国家间的异质特征是一体化的主要障碍。欧洲一体化在早期取得了成功,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法国和德国在国土面积、人口和经济发展水平上大致平衡,意大利也是工业大国,后来加入的英国也是。德国的统一产生了一个主导国家,其巨大的经济规模,已经造成了不稳定的影响。在欧亚地区,俄罗斯在国土面积、人口、军事和经济发展方面有着巨大的主导优势,这与欧盟不同,后者一度包含着大致相当的国家。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四国加入后,联盟的GDP总量只比俄罗斯高15%。
乌克兰等“中间”国家的角色仍然模糊。若没有乌克兰,这个将来所谓的联盟,能否解决后苏联地区任何根本的经济(甚至政治)一体化问题,还是未知数。例如,联盟作为一个整体,无法共同与中国展开有效的对话。最重要的是,它无助于解决与欧盟之间现存的矛盾。2014年的乌克兰“革命”和克里米亚的分离,意味着乌克兰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大门提前关闭,至少在近期是如此,除非该国分裂,然后其东南部与俄罗斯联合。
虽然东方出现了一体化的新一极,它仍然缺乏更多有吸引力的特质,无法像欧盟那样能在如此长时期内保持成功。在独联体内由俄罗斯主导的一体化,所遭遇的逆反,已经是很明显的了。创建白—俄联盟国家的计划一再推迟。过去这些年,两国间发生了数次“能源战争”,以及农产品等问题的争端,其中还有白俄罗斯加入欧盟推动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的问题。这些问题虽然在一定的程度上已经得到了解决,但俄白两国关系趋于冷谈,难以打消疑虑。俄罗斯与集体安全合作条约组织盟友之间的关系仍然紧张,乌兹别克斯坦的退出更凸显了问题的严重。没有人承认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的独立地位,这两个地区也各有自己的议程,与不同的伙伴展开谈判。2014年国际安全援助部队(ISAF)将结束在阿富汗的使命,美军撤离玛纳斯空军基地也已经达成协议,但是吉尔吉斯斯坦仍然就此空军基地问题与美国和北约继续展开双边会谈。亚美尼亚始终对俄罗斯与土耳其的亲密关系保持怀疑,并担心阿塞拜疆的能源资源可能会改变俄罗斯在纳—卡冲突问题上的立场。
非欧亚经济共同体成员的国家,他们的经济关系愈加多样化。土库曼斯坦在2009年12月开通了一条通往中国的重要的天然气管道,并绕过俄罗斯,继续在南方和东方建设能源出口设施。截至2013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并不算丰富的能源产出中,有60%流向了中国。乌克兰拒绝加入共同经济空间,阿塞拜疆对俄罗斯没能解决纳—卡争端感到失望,而亚美尼亚则寻求多样化的伙伴关系。
最重要的是,外部国家远没有认同俄罗斯在后苏联地区的“特权”。这源于西方的一些国际组织,长期对后苏联地区的一体化机构采取抵制政策。这是基于对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等类组织的基本判断,认为它们要么无足轻重,要么缺少对俄罗斯的“独立”地位。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2012年11月6日的欧洲安全合作组织(OSCE)都柏林外长会议上,谴责俄罗斯试图将在苏联废墟中诞生的国家“再苏联化”(re-sovietise)。[21]她说:“我们知道这一目标为何,我们正试着找到减缓或阻止它实现的方法”。这份声明绝对称得上令人震惊。虽然东部伙伴关系计划资金并不充裕,但它寻求建立一个新的关系网,发挥着一个替代性的霸权极的作用。每当俄罗斯遭遇挫折,美国便抓住机会推进其影响。如美国恢复了与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军事—政治合作,并寻求成为上合组织的“对话伙伴”。美国支持土库曼斯坦在能源上摆脱俄罗斯,并与塔吉克斯坦开启了对话。欧亚国家利用大国之间的分歧来制衡俄罗斯,扩展经济联系,降低经济上对俄罗斯的依赖。这样的行为表明,一体化的利益与好处,首先需要更加可见,然后一体化才能向纵深发展。
欧亚一体化究竟是否最符合俄罗斯的利益?换句话说,发展某种超国家实体的强烈举措,能否合理回应该地区面临的挑战?在英国,欧洲怀疑主义(Euroscepticism)历史悠久,源于英国在加入大欧洲一体化进程中遭遇的实际问题。同样,欧亚怀疑主义(Eurasian scepticism),也有着一些真实的理由。欧亚一体化是俄罗斯扩大自身发展选项的一个尝试,这与其独立之初向西方(欧盟)一边倒的做法完全不同。在21世纪之初,在欧洲睦邻政策(ENP)中所阐明的“与欧盟共享除机构之外的所有一切”(everything but the institutions)的理念,实践证明,是不够的。这些广义的观点有多实际?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欧亚联盟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而建立的?西方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今天,欧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如果回答说:欧亚联盟的建立,目的在于回应欧盟在俄罗斯传统利益范围内的扩张和侵犯,这个回答仅仅是答案的一部分,但并不充分。如果不对欧盟东扩的挑战给予回应,那就表明俄罗斯对失去在欧亚的影响力的屈服。在俄格战争时期,东部伙伴计划得到了波兰人、瑞典人、捷克人和英国人的支持,使得欧盟重新思考其东方政策,并正式否定了传统的、源于德国的“俄罗斯优先”(Russia-first)政策。但是,被动反应式的一体化很难成功。如果一体化要同时赢得不仅是精英,还有大众的心,就需要提出一个实质性的、积极的愿景和目标。
也许,答案是对全球权力平衡发生变化的回应。首先是,权力向亚太地区的转移。[22]正如《自由思想》杂志(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编辑弗拉季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Владислав Иноземцев)指出的,“在过去500年间,俄罗斯从未加入过任何他不能起主导作用的同盟。”但他又提醒说,俄罗斯面临与美国还是中国结盟的选择。美国、欧盟和日本是高科技、后工业经济体,“俄罗斯是理想的投资对象”,特别是俄罗斯有重新工业化的需求。中国当然不希望俄罗斯成为一个产业竞争对手,因此“俄罗斯若与中国搭档,其在亚洲就只能扮演货物供应商的角色”。俄罗斯面临着历史性的选择,在伊诺泽姆采夫看来,“若选择南下,则表明欧亚理念在俄罗斯政治精英中的胜利,这将浪费数百亿美元,来支持南方那些失败的后苏联国家”。
普京以第三任期重返总统职位时,曾遭遇示威反对,反移民标语第一次成为大众政治话语的一部分,这暴露出深刻的社会问题。伊诺泽姆采夫指出,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主要的外来务工人员来自乌克兰、摩尔多瓦和白俄罗斯。但是到2013年,来自中亚的劳工超过了60%。他警告说,“向周边国家开放移民的大门,不会恢复帝国,但是会破坏中心城市”。[23]大批缺乏管理的中亚劳工涌入大城市,所引发的新问题是:欧亚联盟能否获得民众支持?政府的回应是试图区分合法移民与非法移民,并吸纳前者。然而两者的边界十分模糊。[24]按照莫内(Monnet)的理论,一体化总是精英计划,但是当一体化发生变形的时候,它会带来潜在的、强大的溢出效果。
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欧亚一体化标志着背离西方,转而更多地关注欧亚大陆,但应该强调这绝不是与西方断绝往来。在2003年的国情演讲中,普京称欧洲一体化为俄罗斯的“历史选择”;而十年后普京的说法完全改变,他谴责欧洲的自由价值是“无性而贫瘠的”(sexless and barren),俄罗斯反对欧洲的“黑暗与混乱”(dark chaos)。[25]在西方,不仅没有一个广泛的基础接受俄罗斯为一个平等的伙伴,相反,激烈地批评其治理和民主缺陷;还有一些被认为是挑衅的行为(例如,北约持续东扩,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在东欧部署防御导弹,无端军事干预以变更政体)。所有这些都改变了地缘政治环境,使双方进入了不信任的循环之中。普京在2007年2月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的讲话,鲜明地体现了俄罗斯对西方的激烈态度。现在西方以意识形态的批评来作为反击,斥责俄罗斯为陨落颓废的文明,同时,将欧亚联盟视为异己。排他主义(exclusionist)在产生影响,更紧密的经济一体化会阻碍俄罗斯的邻国加入其他联盟体系。[26]在失去了超级大国的地位、又被欧盟拒绝之后,如果欧亚一体化不能起到弥补失败的作用,那它将一无是处。
欧亚一体化可能会潜在地转移俄罗斯的注意力,使其不再关注经济和政治现代化的根本挑战。[27]另一方面,一体化也可能刺激俄罗斯、乌克兰和其他国家采取激进的制度改革来获得全球竞争力。然而,如果(欧盟)采取防御性的维护现状的措施,所有的相关方都将难逃衰落的命运。有批评认为,如果俄罗斯视自身为欧亚国家,这就代表了一种倒退。能够被(欧盟)接受的是,今天的俄罗斯不是政治化的欧洲的一部分。虽然俄罗斯仍然是一些重要组织的成员,但是俄罗斯没有支配性的位置。尽管如此,俄罗斯是欧洲秩序的一部分,如果要避免一个真正的新冷战的再现,就必须为这一目标寻找合适的政治形式。
同样重要的问题是,俄罗斯是否具有“地缘中心主义”(geo-centrism)的素质,即地区吸引力。如果欧亚联盟是一个“平等”的联盟的话,那么,俄罗斯的强大实力,将会是一个问题。而事实是,欧亚联盟国家间的权力分布十分不均衡,因此,很难想象这一联盟会是“平等”的。毫无疑问,欧亚一体化的新阶段是一个有很大共识的进程,但当(某个国家)不想融入到一体化的时候,仍然会听到(俄罗斯)零星的强迫性口吻,警告其后果的严重。而欧亚关税同盟并非欧亚国家唯一的选择。在西方,“软实力”(Soft power)只是对美国及其盟友霸权形式的另一种描述。约瑟夫·奈最近相当直白地指出,软实力的概念无法用于俄罗斯和中国的情况。[28]这触及了问题的核心,即,如何对逐渐扩大的欧亚共同体之中的政治关系质量进行评估;同时,要承认欧盟和东部国家的关系愈加分裂的危险。“中间国家”和泛欧洲联合的问题,不能在地缘政治争斗和地区主义冲突的背景下得到解决。只有某些有活力的愿景才能超越这种冲突的逻辑,这就是“大欧洲”(greater Europe)和“欧洲同盟”(union of Europe)。欧亚一体化大可参与其中并发挥作用。
结论
欧亚主义有多个互相竞争的分支流派,并在历史上有着长久的哲学争论。最终,空间一体化的理念,是对目前欧亚地区发展的挑战和欧亚国家地缘政治担忧的一个合理回应。然而,欧亚一体化本身面临着诸多的竞争和挑战。首先,是受到来自欧亚大陆西部高度成功的一体化(欧盟)的竞争与挑战。而且,它(欧盟)还在在欧洲—大西洋安全伙伴关系中得到了强化。其次,横跨大陆的“大欧洲”计划没能成形。俄罗斯自身也有许多竞争性的身份认同和规范。虽然实用主义的欧亚一体化,可能会带来经济上的好处,但是它也被卷入到了竞争性的叙事之中,并受到其他区域计划的挑战。
注: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上海合作组织的中长期前景研究”(项目批准号:11JJDGJW011)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Louise Fawcett,Andrew Hurrell(eds),Regionalism in World Politics:Regional Organization and World Order,Oxford,OUP,1995.
[②]欧洲理事会(The Council of Europe),不是欧洲联盟机构。它是一个政府间组织,其主要目标是保护人权,促进欧洲文化的多样性,与种族偏见和偏狭这样的社会问题作斗争。成立于1949年,总部设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欧洲宫。——译者注
[③]Казанцев А.А.?Большая игра?с неизвестными правилами:мировая политика и 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 Москва,2008.С.126.
[④]Известия. 31 Января 2008. С.5.
[⑤]Юрий Симонян. Союз трех//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28 Января 2008.
[⑥]Lilia Shevtsova,“Putin’s Attempt to Recreate the Soviet Empire is Futile”,Financial Times,8 January 2014.
[⑦]Igor Shuvalov,“Europe’s Fear of Russia is a Rerun of Soviet Mistakes”,Financial Times,28 January 2014.
[⑧]Sergei Glaz’ev,“Who Stands to Win?Political and Economic Factors in Regional Integration”,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7 December 2013,http://eng.globalaffairs.ru/number/ Who-Stands-to-Win-16288
[⑨]Сергей Глазьев. Настоящее и будущее евразийской интеграции// Изборскийклуб. Русские стратегие.2013.No.4.С.11-39.
[⑩] Evgeny Vinokurov,Alexander Libman,Eurasian Integration:Challenges of Transcontinental Regionalism, 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2.
[11] Путин В.В.Новый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й проект для Евразии---будущее,котороерождается сегодня// Известия. 4 октября 2011;http://premier.gov.ru/events/news/16622
①Александр Лукашенко.О судьбах нашей интеграции// Известия. 17 октября 2011.С.1.
②Нурсултан Назарбаев.Евразийский Союз:от идеи к истории будущего// Известия.26 октября 2011.С.1.
[12]Dmitry Trenin,The End of Eurasia:Russia on the Border Between Geopolitics and Globalization,Moscow and Washington,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2001.
[13]Dmitry Trenin,Post-Imperium:A Eurasian Story,Washington,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2011.
[14]Michael Leifer,“The ASEAN Peace Process:A Category Mistake”,The Pacific Review,Vol.12,No.1,1999,pp.25-38.
[15]Интервью Дмитрия Медведева телеканалам ?Россия?, Первому,НТВ.Сочи.31 августа2008,http://www.kremlin.ru/text/appears/2008/08/205991.shtml
[16]Nina Caspersen,Unrecognized States:The Struggle for Sovereignty in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Syst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17]Wladimir Putin,?Von Lissabon bis Wladiwostok.Handelspakt zwischen Russland und Europa: Moskau will als Lehre aus der gr??ten Krise der Weltwirtschaft seit acht Jahrzehnten wesentlich enger mit der Europ?ischen Union zusammenarbeiten“, Süddeutsche Zeitung, 25 November 2010; www.sueddeutsche.de.
演讲摘要见http://premier.gov.ru/events/news/131 20/. 演讲于由Süddeutsche Zeitung组织的第四届柏林经济领袖会议,此前一天讲稿发表在报纸上。
[18]Elzbieta Stadtmüller,Klaus Bachmann (eds),The EU’s Shifting Borders: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Policy Implications in the New Neighbourhood,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12.
[19]Richard Sakwa,“‘New Cold War’or Twenty Years’Crisis?:Russia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84,No.2,2008,pp.241-267.
③ Richard Sakwa,“The Cold Peace:Russo-Western Relations as a Mimetic Cold War”,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26,No.1,2013,pp.203-224.
[20]Samuel Charap,Mikhail Troitskiy,“Russia,The West and the Integration Dilemma”,Survival,Vol.55,No.6, 2013-2014,pp.49-62.
[21]Hillary Clinton,“Clinton Calls Eurasian Integration an Effort to Re-Sovietize”,RFE/RL,Russia Report,9 December 2012.
[22]Bobo Lo,“Russia’s Eastern Direction:Distinguishing the Real from Virtual”,Russie.NEI.Reports,No.17,Paris.IFRI,January,2014.
[23]Владислав Иноземцев. Безумие?имперской интеграции?// Ведомости.12 декабря 2013.
[24]Marlene Laruelle,“Anti-Migrant Riots in Russia:The Mobilizing Potential of Xenophobia”,Russian Analytical Digest,No.141,23 December 2013,pp.2-4.
[25]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12 декабря 2013.http://kremlin.ru/ news/19825
[26]Janusz Bugajski,“Russia as a Pole of Power:Putin’s Regional Integration Agenda”,in Stephen J.Blank (ed.),Politics and Economics in Putin’s Russia,Carlisle Barracks,PA,US Army War College Press,2014,pp.175-210.
[27]Anders Aslund,“Putin’s Eurasian Illusion Will Lead to Isolation”,Moscow Times,21 June 2012.
[28]Nye Joseph S.,“What Russia and China Don’t Get About Soft Power”,Foreign Policy,29 April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