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是社会各领域在全球层面上延伸和全球范围内相互联结的时代，它使人类各群体被卷入一个多元互动和相互影响的关系网中。由全球化引发的这一相互影响过程改变了民族文化存在和发展的社会基础，使得民族文化发展开始打破传统社会主要依靠民族内部积累的单一方式，文化之间的交流、借鉴成为民族文化发展的基本模式。由经济和文化的融合而形成的文化产业成为民族文化发展的主要途径。尤为重要的是，全球化将各民族文化置于一个相互比较、竞争的世界舞台上，民族文化的发展，不仅取决于其对民族群体需要的满足程度，也取决于其对世界文化的影响和作用。
文化是社会的产物，社会构成文化存在的母体和发展基础，一个时代具有什么样的社会结构，便决定了其文化存在的方式和发展模式。历史地看，传统社会由于经济的自足性、政治上的分裂割据和社会上的封闭，各民族共同体大都是在自身范围内借助于历史积淀来形成和发展文化的。在传统社会，文化的社会基础多限于民族共同体内部，一定的文化通常总是与特定的地方和民族联系在一起。论及文化，人们想到的主要是与民族社会历史相关的“有长久渊源联系的一套信仰、传统、仪式和禁忌”[1]。与文化的地方性和民族性相关，文化发展也多是民族共同体在社会、历史进程中利用自身的资源实现的文化进步过程，很少涉及不同民族之间的社会影响。在一些未受现代化、全球化影响的民族地区，直至近现代之前依然利用讲家史、神话、传说等形式来实现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传统社会也有跨民族的文化接触、交流，民族文化的发展中也存在相互的借鉴、学习，但这一交流多是偶然的个别因素促成的，从范围、规模到影响的深度都极为有限，还不足以改变民族文化发展的模式，各民族共同体仍然主要是依赖自身的历史积累来发展文化。就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在历史发展的最初阶段，每天都在重新发明，而且每个地域都是独立进行的。”[2]
进入现代，随着社会的开放和交通、通讯的发展，地方、民族的历史让位于世界历史，尤其随着经济、信息的一体化到来的全球化，从根本上改变了民族文化资源积累和发展的方式，传统社会在民族群体内借助历史传承积累文化资源、发展文化的模式发生改变。在全球化时代，文化日益失去其固定的空间，变成了流动性的，不论是作为文化主体的人，还是作为文化载体的象征符号、物质产品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在全球范围内流动。人员、资本和信息等的全球流动，使得文化的民族边界被消解，每一个民族地方都是一个全球文化的集聚点，每一个民族的文化因子也都在流向全球。在这个时代，民族成员即使足不履异地，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借助于发达的交通和通讯，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成果——从发明发现、行为习惯到价值观念都可以快速地到达其他民族。一个民族文化在被其他民族影响的同时，也深入到其他民族的领地，深刻地影响着其文化。全球化时代文化的接触、影响是如此广泛深入，不管人们处在什么样的国度，属于哪个民族，拥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和教育水平，都可以实现世界性的文化共享。这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可以买到法国香水、荷兰钻戒，欣赏到美国好莱坞大片，法国人、荷兰人和美国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也可以品尝到中式美味佳肴，耳闻目睹中国功夫。因特网将全球信息一网打尽，人们可以超越时空尽情地沟通感情与交流信息，人们也可以足不出户随意地浏览天下大事和知晓世界风云[3]。20世纪上半叶林顿在《人的研究》中所描述的存在于发达国家的文化传播和采借现象[1]，如今已成为普遍的事实。今天即使在地理位置偏远的牧区，也可以看见小男孩身着传统藏族服饰、脚穿耐克鞋、手拿奥特曼玩具，而成人的闲聊之中谈及的也可能是美国和中东地区的新闻[4]。
民族文化之间的交互作用，文化世界被塑造成一个交互影响的多元异质空间，两种或者多种文化之间的影响渗透成为民族社会的常态，多元异质文化的交融整合成为民族文化最主要的特质，并愈来愈具有了普遍的结构性意义。由社会世界的扩展带来的文化这一变化，改变了人们对文化的认知和体验，并使民族文化发展的模式发生转型。过去各民族依赖自身的社会历史独特性，在民族内部通过文化的纵向积累实现文化传承和发展的过程越来越面临来自横向社会过程的挑战。社会过程代替历史传承成为文化发展的主要动力，相互交流、借鉴成为文化发展的基本模式。一方面，每一个民族的文化疆界在扩大，借助于社会流动、经济往来和信息交流，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可能成为他人可资借鉴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原来属于其他民族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也可以成为自身享用的资源，并变成自身文化结构的一部分。这是一个不断与相异文化及其群体相遇的时代，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在影响着别人，并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别人的影响。文化之间相互影响的加剧，标志着文化生成和发展方式的转型，表明与异文化的“他者”的相互激荡已成为文化发展的基本模式[5]。在这个时代，任何先进的文化成果，从内隐的观念到外显的行为，科学知识、发明创造到行为规范、生活方式都可以借助于发达的传播系统迅速推广，各民族文化发展就是通过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借鉴实现的。现代的日本之所以能在短期内发展成为高度发达的现代强国，主要因素之一就是善于吸取先进文明，并加以选择、改造和融合。就如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曾指出的：“在世界历史上，很难在什么地方找到另一个自主的民族是如此成功地有计划地吸取外国文明的。”[6]在全球化日益深化的当代，民族之间的交流、学习对于文化发展是如此重要，任何不能借助于交流、借鉴发展自己文化的民族，都将面临文化的落后和被淘汰的命运。
二、由经济和文化融合而成的文化产业成为民族文化发展的主要途径
全球化不仅强化了各民族社会在全球层面上的联系整合，也引发了民族社会内部各领域的交叉融合。具体到文化发展，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经济和文化的相互影响和交融。在全球化时代，文化发展领域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经济和文化的高度融合，文化和经济之间呈现彼此渗透、相互促进的态势，出现了经济文化化和文化经济化的双重趋势。一方面，文化被深深地嵌入经济之中，所有的经济活动，从产品到服务都被赋予了文化内涵，并通过其所蕴含的文化价值求得发展；另一方面，文化事项、活动也承载着经济诉求和目的，人们不再从单纯的意识形态角度来看待文化，而是从兼顾经济的角度来看待文化及其发展[7]，出现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样的文化发展新形式。尤其，以数字化、信息化为内容的文化革命，引发了一场世界文化发展的深刻变革，使得传统意义上的文化形态和发展方式发生转型，文化不再仅仅是一种观念形态的社会意识现象，也不再仅仅以传统的形式——文学艺术、价值观念、制度规范等形态存在，而是出现了文化与经济高度一体化的文化产业。文化产业将文化内容进行创造性开发，通过创意、生产、消费一体化的流程赋予了文化新的形式，它使文化以一种新的业态——文化产业的形式存在，并使得文化本身成为经济。
文化产业作为新业态的出现，既标志着经济领域一个新产业的出现，也开创了文化发展的新途径。它通过将文化功能向经济领域拓展延伸，使文化资源向文化资本转化，不论是文化的生产消费，还是传播移植，都开始按照资本的逻辑进行，需要服从经济规律。文化与资本和经济的结盟，使文化获得了新的存在形式和发展途径。尤其，文化产业是以“内容为王”的[8]，在本质上它是文化内容借助于现代科技通过经济过程而获得的新的存在和发展形式，是文化由观念形态向物质形态的转化，以及文化与技术、经济高度交融一体化的产物。这决定了其本身就是知识、信息和技术的集结点。事实上，文化产业主要就是由以知识和技术为核心的传媒和创意产业构成的。这使得以文化产业为核心的文化经济本身就成为新技术的汇集点和对新技术最敏感的领域[9]。不仅对一个民族科学文化——知识、技术的生产、传播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且也在民族的人文文化——价值观念、行为规范的形成和推广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由于文化产业的这些特点和功能，使得它在助推民族和国家经济的同时，也成为文化发展的主要途径。从民族的层面来看，遍及全球的民族旅游就是以民族文化资源的产业化为基础的。民族旅游在对那些具有民族特色的风俗习惯、民间艺术、技艺等的发掘和提炼基础上，通过对某些文化形式及内涵的产品化体现和经济化运作使其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比如丽江古城的东巴象形文字、《纳西古乐》等的发现与重振，旅游经济就功不可没。同样也是通过旅游这一产业化的运作方式，夏威夷岛上波利尼西亚人的历史和文化传统，特别是其物质文化和美学方面的精华得以被世人知晓[10]。再以我国藏传佛教文化中的热贡艺术为例，随着商业理念的引入和产业化开发，在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为以唐卡为代表的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空间。使得以唐卡、堆绣为代表的热贡艺术得以享誉海内外，并于2006年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民族群体层面是如此，从民族国家的层面来看也不例外。当今世界各国都将文化产业看成是民族国家文化建设和发展的主要内容和途径，并将其上升到了国家发展的战略层面。纵观世界那些经济和文化发达的国家，毫无例外地都将文化资源和物质资源相结合的综合优势当做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核心竞争力予以高度重视。正是通过文化与经济之间的融合与良性互动形成的合力，许多发达国家实现了经济和文化的共同发展和繁荣。相关研究表明，欧美文化产业强国通过全球范围内文化产业的推进，不仅获得了经济层面和产业层面的垄断，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对文化产品输入国的文化影响，使得文化产品成为经济收益和文化影响的双重载体[11]。如今，贝塔斯曼、维亚康姆、新闻集团这些文化产业巨头，就是通过成熟的市场策略、别具一格的表现形式将那些富含知识和科技价值的文化产品推向世界的。这些文化产业大鳄在实现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将其各自承载的本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传播到世界各地。正是通过迪士尼、时代华纳这些文化产业，美国文化被人们所知晓。迪士尼一只小小的米老鼠，不动一刀一枪地就把美国价值观轻易地传播到世界各地，不但极大地改善了美国人在当地的口碑，而且也影响了各国的价值标准、审美情趣甚至生活习惯[12]。同样，日本文化的发展和在全球范围内影响的扩大，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文化产业，它通过电脑游戏软件、影视作品、Hello Kitty等文化产业，不仅实现了文化发展，也拥有了超级大国才有的文化影响力[13]。
以上事例表明，在全球化时代，经济作为嵌入性因素已经渗透到了文化的每一个方面，文化与经济被捆绑在了一起，由经济和文化一体化形成的文化产业已成为综合国力竞争和文化发展的主要途径。民族文化的发展已经到了不能脱离文化产业这一具体的文化存在方式去抽象谈论的历史新阶段，任何民族文化的发展都只有获得它的当代形态，并借助于文化产业这样的媒介系统，才能实现它的价值存在和有效传播[14]。
文化是人为的，是经由人的参与而实现的创造。人创造文化的目的在于满足自身的物质和精神需要。民族文化作为民族共同体处理自身与自然、他人、社会关系的产物，其产生发展主要源于其对民族存在和发展的作用。民族文化的价值就在于其对民族群体及其成员生存和发展需要的满足。民族文化从其产生伊始，就通过人化和化人的过程满足着民族成员及其群体的需要。一方面，通过人化的过程使自然和社会世界获得人文的色彩和特质，以更好地满足民族群体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通过化人的过程，将人化过程的成果用来培养和提高人，以提升民族成员改造自然、适应社会的能力。历史地看，民族文化从其产生起，就在民族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体现着对民族社会、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巨大价值。正是由于对民族成员及其群体的作用，才有了民族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民族文化产生于民族需要，并通过对民族共同体需要的满足而发展。这样说对那些经济社会相对封闭、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交流十分有限的传统社会大体是不错的，但在一个文化处于多维互动的全球化时代，将民族文化的价值仅仅局限于民族群体内部，视为满足民族生存和发展需要的手段是不够的。这是因为，全球化时代是各种文化要素超越民族界限大规模传播与交流的时代，它将民族文化的各种要素——文学艺术、价值观念、行为规范、生活方式等置于全球文化的图景之中，民族文化不再仅仅是民族的自我存在，同时也是全球文化的一部分。这使得人们不仅体验到了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也看到了自己民族文化在全球文化中的特征与生存的位置，从而带来了文化的比较效应[15]。文化之间的相互比较，既是一个民族在全球的文化地图中发现自我的过程，也意味着民族文化在多重文化中参与全球性竞争的开始。有比较就有选择和竞争，就会遵循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而要在竞争中胜出，就必须具有较之于其他文化的优势，民族文化的比较优势来自于其对世界的价值，即能否回答和解决它所处时代的问题。通常一种文化能够回答、解决的时代问题越多，其价值就越大，世界化的程度就越高，其发展也就越快。在这个意义上，民族文化的世界性价值和世界化程度可以作为判断民族文化价值的一个重要依据。事实上，一个民族文化的世界化程度就是由其价值决定的。当代对一些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原生态文化的推崇，就是由于其中蕴含了可以弥补现代性缺失的因素，使人们看到蕴含在传统文化中的自然伦理、人文关怀，有助于化解由现代性带来的生态问题和社会危机。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强调民族文化的世界性价值和影响并不是要否定文化的民族性和其在满足民族群体生存和发展中的作用，而是要强调文化作为社会的产物，其发展必须要适应社会的发展，要保持对社会发展的高度敏感性和深刻洞察力。具体到全球化时代，就是要对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相互交流日益频繁、竞争日益加剧的态势保持清醒的认识。要看到全球化时代是一个民族史日益成为世界史的时代，民族文化的发展不再仅仅是自己的、本土的，而是涉及全球范围内相互关系的互动过程。适应地域的、民族的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民族文化发展只有积极应对才不会由于落后于社会而陷于停滞。事实上，文化都是以民族性为基础的，世界文化就是以民族的形式存在的。世界性以民族性为基础，没有脱离民族性的世界性。今天任何一个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化，都是某一地方、民族的发明创造，经由传播分享实现从民族性向世界性转变的。这意味着民族文化的世界性达成是一个通过交流、分享扩大影响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民族性和世界性是密不可分的，其作为文化的基本要素都是必需的。离开了民族性，文化便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和所要展示的内容，也就失去了对世界文化的独特价值和在多元文化竞争中胜出的机会。同样，离开了世界性，文化也会因为没有世界市场而难以进一步传播和发展。就如相关研究所证明的，对于文化的生存与发展而言，丧失了民族性，文化便会因为没有立足的根基和个性而难以保留；偏离了世界性，便会因为远离了大众的口味而挫伤了与他族文化竞争的优势[16]。为此，各民族都应致力于建立一种既不失民族特色又体现时代特征、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文化，通过向世界的辐射，提升民族文化的价值和发展空间。纵观全球，各民族都是在提升民族性、体现世界性的双重视野下，通过不断赋予民族文化以时代内涵而达成环境适应的。当代那些获得成功发展的文化，也都是既保持民族特色，又积极参与了世界文化实践，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化。在这一方面，日本为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日本是一个强调民族传统和传统文化得到很好保护的国家，日本的现代文化、艺术在坚持民族特色的基础上，积极地把时尚的观念与现代的技术手段结合起来，从而推出既符合现代审美趣味和国际市场需求，又极具民族特色的一系列新颖的文化作品，使其民族文化获得了世界性的影响。
四、结语
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家园。民族文化不仅凝聚着一个民族过去的经验和历史上的创造成果，更蕴含着它走向未来的精神因子。社会各领域在全球范围相互依存、关联的全球化时代，民族文化除了它固有的对于民族群体的教化和凝聚功能之外，更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参与世界竞争的利器。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已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核心竞争力[17]，对推动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尤其，随着全球化带来的文化与经济、政治的高度融合，文化已全面地渗透于政治、经济的整个过程，成为提升民族经济、体现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民族文化价值功能的发挥离不开文化的发展，正是通过文化的发展，民族文化在赋予民族成员及其群体以文明品质的同时[18]，实现着其社会、经济、政治等价值。全球化时代的民族文化发展，在对全球化带来的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背景变化保持清醒认识的基础上，尤其要对其带来的文化发展模式、途径和影响范围的变化保持高度的敏感。既要适应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发展模式的变化，注重和善于吸收其他民族的先进文化成果，通过学习借鉴来发展壮大本民族文化，也要对全球化时代经济与文化高度融合的发展趋势保持高度自觉。要看到在一个经济文化高度融合的全球化时代，就文化谈文化最终可能流于清谈，只有通过文化与经济融合的产业之路才能实现民族经济和文化的共同发展。与此同时，还要具备对民族文化发展社会背景的深刻洞察，积极参与世界文化实践，通过增强民族文化的世界性价值和影响来发展和传承民族文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民族文化的发展——不论是对其他民族优秀成果的借鉴，还是对文化与经济融合而成的文化产业的推崇，抑或是对文化世界性价值的强调，都不应以牺牲民族的文化基因和权利为代价，惟其如此，民族文化的发展才有意义，才能在推动民族社会发展的同时，有助于世界文明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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