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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低垂的果实”在哪里

美国大停滞

财新记者:以介绍大数据而走红的涂子沛给你的书写了导言,但是,他并不赞同你的一些观点,认为大停滞正在结束,你怎么回应?

考恩:我觉得互联网来得比人们想得要慢。涂子沛在阿里巴巴工作,你们在传媒工作,这是互联网发展很快的两个领域。但是,如果你看医疗、教育、政府和中小企业,其中大部分情形说明互联网并未改革所有行业。是的,Uber(一款打车软件)是一个例子,这个领域变革得很快,但等到人们觉得整个经济都像Uber,我们离这一天还有20年。

美国的情况是,存在很多监管和阻碍,很多人并没有使用电脑的技能。我赞同情况在改变(指互联网带来的变革),但时间上我不同意涂子沛。过程很艰难。举个例子,用无人机送快递,可以啊,但在美国行得通吗?不行,这违反法律。我们的确拥有很好的技术,人们总觉得变革近在眼前,但实际还远。

财新记者:你在书里描写了美国的大停滞,此外,近年来我们也目睹了欧洲、日本经济的缓慢发展。

考恩:所有发达国家都有这个问题,原因相同:创新缓慢。如果创新放缓,生活水平提高得就慢,增长就不多。这个现象全球都有,也就是说并不是一个国家的错,这是一个历史趋势。

财新记者:中国也会陷入你说的大停滞吗?

考恩:将来会。不过,中国仍有很多可受益的,比如,技术以及无形的果实。随着美国用互联网转变整个经济,将来某一天它也会冲出大停滞,这需要10到20年时间。最终美国会步入新一轮革命性增长的阶段,不过不是现在。

财新记者:去年美国经济增速2.4%,很多人认为美国经济正在复苏,但最新的经济数据显示增速在0.2%,你也撰文称不要对复苏很肯定。美国经济处于周期衰退还是长期停滞,你怎么看?

考恩:我认为是缓慢的停滞,我们常常想摆脱这种停滞,前进一些,然后又后退一些,美国会继续复苏,但速度很慢,这是我最好的估计。

0.2%很可能也跟计算误差有关,每次一季度数据都很低。不过,对比上世纪80年代,当时美国从那一轮衰退中走出来,增速是4%、5%,现在看不到这样的增速了,差得很远,情况变了。美国经济复苏缓慢,这不是好消息。

财新记者:你觉得是停滞,能理解为萨默斯(Larry Summers)和伯南克(Ben Bernanke)论战中,你比较赞成萨默斯吗?(注:美前财长萨默斯认为美国经济进入长期停滞,前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则对此持质疑)

考恩:我既不太同意萨默斯也不太同意伯南克。美国经济出现停滞,这一点上我同意萨默斯,不过,他认为停滞的核心问题在于消费不足,而我认为美国人消费很多;消费不足不是一个长期问题,经济停滞根本在于科技进步的放缓。

财新记者:你在书里专门辟出一个章节讲金融危机,美国大停滞与经济金 融危机有何联系?

考恩:美国人过于自信。我们像一个快速增长的经济体那样消费和借贷,但实际上我们经济增长缓慢,我们拒绝承认,然后在某个节点上,问题爆发了,人们还不起债务,失去家园,银行倒闭,这就是金融危机。但根本在期望和现实之间的冲突。

我担心中国硬着陆也是类似的情况,这里的人,尤其年轻人,只看到快速的增长。其实,没有经济体能一直快速增长,不管领导人多明智。

中国式创新和机会

财新记者:不乏说中国无创新的声音。但你在书中提到,中国模式本身就是一个创新。

考恩:是的。没有创新,中国不可能长期有10%的增速。

财新记者:那你怎么定义中国模式?

考恩:重视投资是其中一部分。我认为中国模式特殊在,以IPhone为例,最后工序在中国完成,有人说中国人就组装了下,并没真正做什么,我觉得这种想法不对。中国做到的是,快速雇佣或聚集大量人才,包括工程师、科学家,让他们工作起来,打造供应链,运输所需物品,做得比其他国家都快,规模都大。

中国的创新是一种过程创新,关乎速度和规模,任何其他国家都无法比拟。

中国模式还包括基建、大量投资等,但是,在商业层面,过程创新是中国特别创新的地方,这让人很惊讶。

中国产品,通过更低的成本和更快的速度,影响了全球很多地区;没有创新,这是做不到的。看看印度,国家是很大,但怎么处理规模的?如果你去过印度,就知道他们做得并不是很好。理解中国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印度。

财新记者:中国政府也意识到自身经济的严重问题,最近提出“互联网+”的战略,意在使互联网和其他行业更加融合,促进增长。如何看待中国的“互联网+”?

考恩:这个主意很好,但很多效果都是长期的,不会立刻见效。很多创业公司会失败,很多网络技术占领了人的岗位,虽然也创造了新的就业岗位,但需要培训人,花时间。短期看,这一政策解决不了中国的那些问题,无法阻止硬着陆,但长期看,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财新记者:不久前,你和Paypal联合创始人蒂尔(Peter Thiel)对话,他认为未来某些创新将首先在中国这样的国家出现,你同意吗?

考恩中国很快会成为一个主要的创新国家,就新产品而言。中国已经是一个在过程方面有其创新的国家。不到十年,将出现提供新服务的中国企业,这些服务来自中国,美国将拷贝之。所以,我同意蒂尔。

财新记者:他特别提到了基因科学领域。

考恩:是,我也想过这个领域,基因编辑,但这在美国受到很多监管,所以我相信中国会抢先。

财新记者:《大停滞?》2011年英文版和这次中文版的题目有所不同,中文版特别提到中国机遇,具体指什么?

考恩中国有很多机遇,有一些在互联网,因为你们新建很多系统,你们有跳跃的机会,可能在一些方面会领先,这是后发优势。我对中国乐观的原因还有其他方面,我觉得单靠改善法治、提高可预见性、信任度、透明度,中国就能获得很好的发展,而并不仅在科技。实际上,我觉得中国通过这些方面改善获得的收益将超过科技,但这方面的讨论并不多。这些是中国的“低垂的果实”。

新加坡曾经很腐败,只不过现在大家都不记得了。他们改革法律,增加可预见性,提高工资,打击违法犯罪,今天新加坡成了信任度很高的地方;他们做到了,没有花100年的时间。我不是说“低垂的果实”很容易摘,但并不是一定会很慢。

财新记者:你是说,中国已经从基础设施建设、劳动力网络等“低垂的果实”中受益,但未来还有法治改善等无形的果实可以摘。

考恩:对,还有出口。无形果实还有很多,有很多简单的事情可做,比如治理空气污染,中国有国家层面的监管者且有实权关闭污染企业、处罚厂主吗?这是可以做到的,需要时间。食品安全方面,你们可以相信食品供应商吗?医疗方面,你去医院,需要贿赂医生或医院其他员工吗?透明度、法律的可预见性,这些都是小事情,不是大产品,也不是工业部门,但都有改进空间,甚至不用花钱,不过,也不是说很容易就能做到,但更加关乎态度的改变。

在这些方面,新加坡都做到了。很多中国今天的问题,比如腐败、任人惟亲、信任缺乏,这些问题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的新加坡都很严重,但今天差不多每个问题都解决了。

邓小平以新加坡为样板,但我觉得今天的新加坡已经是一个新的样板,新加坡领导人非常清楚这些无形的东西,比如人民相信什么?公民义务是什么?人们如何看待公民这一角色?人们脑海中的这些图景很重要,对中国,对其他任何国家都是这样。美国的强大也在于此,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创新,不是产品、不是商业。

人们常提李光耀,但很多(成果)来自人民自己,不是中央政府。新加坡人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城市国家,处境艰难,不能失败,如果犯一次大错就完蛋。一些(变革)是自上而下,但很多是自下而上,这是一个新的多元文化国家,新加坡人要让它成功,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中国经济硬着陆?

财新记者:近年来你写了很多关于中国的博客,美食和经济都涉猎。当下中国经济面临众多挑战,增速放缓,一度硬着陆讨论很热烈,如何看待中国目前的增长?

考恩中国经济将硬着陆,你们有资本外流问题,地方政府债务(高企),一些地区存在房地产泡沫,还有产能过剩问题,这都指向一个问题:如果发展很快,就会过度扩张,经济增速终将大幅下降。很多沿海地区会复苏,但中部和西部很多地区依然困难重重。

看看美国,1929年美国经济硬着陆,但随后迎来了最好的年代,或许中国也会这样。

这也不是一个绝对的预测,不过,我觉得这个角度(指硬着陆)应该有更多的讨论。中国政府应该在2009年就允许经济硬着陆,也许当时让经济放缓、减少债务更好。那时候,有个很简单故事可以讲:全球衰退,美国也衰退,然后(影响)到了中国;但现在没这样简单了。

财新记者:如你所知,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政府采取了系列改革措施,这些改革在你看来都不足以阻止硬着陆吗?

考恩:改革措施常常是很好的,但并没阻止主要问题的恶化,一些改革甚至还加剧了问题,主要问题是你不可能每年都投资 GDP的一半且做得还很好,修路、高铁、建公寓是比较容易的决定,当这些都做完了,还要投资那么多,就无法做到以前那么好,增速就会下降。目前,我觉得没有什么政策可以避免硬着陆,即便政策完全正确。

财新记者:那你觉得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考恩:硬着陆可能已经发生了。我们脑子中得有这样一个概念,7%增速中很多都基于投资,建更多的住宅,但如果没人住进去,你可以发表数据说增速是7%,但真正意义上的增速没有7%。在我看来,中国经济增速已经降至7%以下,余下部分借助于债务、贷款,包括企业贷款、地方政府借贷,这些贷款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现在或许已经不到7%了,未来增速将进一步下降。增速降低显示出中国正回归成一个正常的经济体。

不过,长期而言,我对中国还是很乐观的,每个经济体都有类似问题,且一个经济体主要的资源在人力,中国可以提供高质量的人力资源;即使硬着落发生,人才方面,未来中国还将很强。此外,中国政府采取了很多朝着方向正确的政策,比如维持人民币的稳定,以限制资本外流,也在扩张货币政策,也在处理地方政府债务,很难预测这些政策的进展如何,但起码方向是正确的。

不过只是我的推测,中国政府可能会让硬着陆不那么“硬”,但无法做到真正软着陆。有时候,想软点着陆不过是延迟问题,当下处理或许更好。

日本曾经犯过这种错误,银行资不抵债,他们拖延问题,没有关闭这些银行,随后很长时间增速缓慢。原本日本可以处理得更好,开始时多承受些痛苦,关闭更多银行,让经济多衰退些,清理之后,继续增长。硬着陆不是更糟的情况,我知道短期会很痛苦,但有时候得克服短痛。

财新记者:说到人,中国正在失去人口红利。

考恩:这是一个问题,但要记住有不同的解决方式,比如更有效地利用女性劳动力、从农村引入移民、改革户籍制度,即便没有更多新生人口,也可以提高劳动力的生产率。我同意这是一个问题,不过,与很多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的人相比,我更乐观,中国会解决它。

某种程度上,人力资源的质量可以替代数量,中国能有高质量的人力资源吗?我觉得能。

财新记者:中国实体经济面临系列问题,但股市却相反表现很好,你也在博客中提到,很多在专业人士看来不合格的投资者正大量开户,是否太过自信?

考恩:是,在我看来,(中国股市)就是一个泡沫。

财新记者:你觉得过度自信是金融危机的根源。

考恩:还有经验的缺乏。中国股市还比较年轻,对(新入市的)投资者而言也比较新,这些人从未经历过非常糟糕的行情,只看见收益,这带来了一种危险的心态,即炒股是致富的捷径。

人们需要在期待中更多地纳入失败的成分,这很痛苦,需要真失败才行,那样人们会受到损失,这是硬着陆的一部分。

不过,中国股市对整个经济而言不太有代表性,规模很小,无法对称地做空,外资无法大规模进入,所以我觉得中国股市价格不可靠,我不相信这些价格。如果你看很多公司的市盈率(PE),显得很不合理,比美国在dot-com泡沫时的情况还要糟糕。

财新记者:人民币或将在年内被加入IMF的一揽子货币SDR,如何看待对中国以及全球金融市场的影响?

考恩:全球货币市场上,象征性的举动就是真的,因为货币关乎预期,这是无形的。此举的确很有象征性意义,但很重要,接下来人民币很可能将坚挺,出口商的日子将比较难过,所以有利有弊,通过出口应对增速放缓将更难。对中国而言,强势货币不可避免,因为你们生产很多也储蓄很多,也会让一些事情更难办。

财新记者:中国确实生产很多,一些领域甚至产能过剩,有分析称中国希望通过“一带一路”转移过剩产能,还伴随着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愿望,你怎么看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

考恩:这种想法太乐观了。尤其往西边看,经济上,那些国家并不能给中国提供多大价值,尽管可能有些石油和天然气,但是,把资源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国是一个历时长、也很麻烦的过程。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人民币国家理所当然会发生,并且人民币已经在国际化了,不需要额外做些什么。

财新记者:中国2015年一季度的资本外流创纪录,有人认为不是什么严重问题,是正常的资本流动,你怎么看?

考恩:这是一个征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好事,人们有储蓄,想多元化投资,这意味着将资金转移至国外,这没什么错,但是,如果很多资金很快地撤离中国,这确实值得人们担忧。不过,我不认为解决方案是把钱锁在中国,因为迟早会离开,终究有转移资金的办法,比如通过香港等,有时候释放压力、让一些事情发生更好。

财新记者:你对教育行业特别关注,也在网上开公开课(MRUniversity),教育这个领域,互联网的影响如何?

考恩:简单来说,互联网让聪明的人更聪明,不聪明的人更不聪明。我觉得那些真正有学习兴趣的人可以通过互联网学到很多免费的知识,这对他们很有益,但对于不感兴趣的人而言,他们就不太关心网上教育资源有多好。这将加剧不平等。和以往相比,互联网时代有雄心的人如虎添翼。

财新记者:MRUniversity进展如何?你对其他希望办互联网教育的人士有何建议?

考恩:MRUniversity进展顺利。再过几周,我们将上线完整的微观经济课,都是高质量的视频,制作水平也很高,多个地方的教授都开始使用这些视频。这个项目做起来不容易,我对其他人的建议是不要做。我们是免费发布这些视频的,我不确定其中是否有重大的商机。我们会继续做下去,学生热情一直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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