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鹏先生的《德政之要》,副题为“《资治通鉴》中的智慧”,与他此前以百家讲坛讲座内容整理而成的《汉武帝的三张面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以及《帝王教科书》(西苑出版社,2014年),都与《通鉴》有关。《汉武帝的三张面孔》通过对比《史记》《汉书》与《通鉴》三个文本,诠释各时代史家对汉武帝的相异视角、不同评价与背后原因;《帝王教科书》以治国理政为切入点,“从应用史学角度总结政治经验,提炼管理智慧”;这是第三本,进一步发掘《通鉴》中可为今天读者借鉴的智慧。既然出版者高调标举“应用史学”概念,作者再三尝试《通鉴》“古为今用”的新可能,由此也引发我的思考。
一、应用史学的可能性
必须指出,应用性始终不应是主流史学的始发动因与根本目的。这是基于,一旦预设了应用性,就从根本上动摇甚至阉割了研究过程中价值中立原则,史学必将走向歧途,堕入误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曾以革命的名义,有过“为革命而研究历史”的口号,预设了目的性,让史学最终沦为政治的婢女,不仅为“文革”登场鸣锣开道,还借批儒评法为虎作伥,危害创深痛巨,令人记忆犹新。
那么,在克里奥女神的苑囿里,是否绝无应用史学的立足之地呢?那倒也未必。就史学目的论而言,自不应有“应用史学”的地位;但就史学功能论而言,却不妨从长计议。史学功能可分为学术功能和社会功能的两个层面,其学术功能是社会功能的前提与基础,其社会功能是学术功能的延伸与补充。当史家通过价值中立的艰苦研究,尽可能客观地恢复历史的实相,给出合理的解释,其学术功能便大功告成,转化为原创性的成果。在此基础上,史家通过创造性的再劳动,让这种相对独立的基础性成果走出学术象牙塔,使广大民众耳熟能详,完成学术功能向社会功能的转移,便是应用史学的职责任务。在史学的学术功能与社会功能这两者之间起转化、中介之功的,就是应用史学的用武之地。这样说来,应用史学的存在,不仅有其可能性,而且有其必要性。
作为传统史学的高峰,《资治通鉴》既含丰富的史料价值,又具独特的史学价值。关于前者,后人都可以像胡三省说的那样,“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充分发掘这一史料库,从事应用史学的再创造。从南宋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与朱熹的《通鉴纲目》,再到清代诸帝的《御批通鉴纲目》或《御批通鉴辑览》,都可视为对《通鉴》的具体应用。
关于后者,尽管有学者判定:“《资治通鉴》的最大特色在‘通’,而不在‘鉴’”(朱维铮《中国史学史讲义稿》239页),但司马光显然旨在“通”而后“鉴”,并最终落脚在“资治”上,是以应用为归宿的。而《通鉴》贯穿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其内涵复杂而丰富。大体可以一分为二,一部分因历史局限性而与现代价值抵牾扞格,应予批判扬弃;另一部分按照冯友兰的“抽象继承说”,其包孕的传统思想经当代观念与当下语境的适当阐释,仍足资现代人借鉴与继承。也就是说,《通鉴》在价值观上也为应用史学预留了足够的空间。
近年以来,在应用史学领域,解读《通鉴》的著作时有所见。以笔者所知,有王学典的《〈资治通鉴〉:中国古代政治动作与权力游戏的历史巨著》(中国纺织出版社,2008年)与陈晓光的《为官的智慧:〈资治通鉴〉里的50种官场人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而其中翘楚则非姜鹏莫属。
《通鉴》是司马光看历史的成果,后人看《通鉴》无非借助其史料与史观看司马光眼中的历史,以期获取通感,有所启悟。但后人释读《通鉴》时,自有自身史观与时代要求在,不同的价值取向便有不同的释读结果。在应用史学层面,也必然有纷异的面相。这正应了那句名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中国旧史学历来重视资治、垂训、教化、借鉴等功能。宋神宗御赐《资治通鉴》书名,即旨在“戒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司马光进书时也祈望他“時赐省览,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能做个好皇帝,“懋稽古之盛徳,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足见《通鉴》确是既为当时帝王而作,也为后代帝王而备。
正基于此,梁启超指出,《通鉴》“著书本意,专以供帝王之读。故凡帝王应有之史的知识无不备,非彼所需,则从摈阙。此诚绝好之帝王教科书。而亦士大夫之怀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读也”。在史学经典里,就总结中国政治智慧言,《通鉴》堪称是最全面也是最成功的,以至“成为后代帝王学习中国传统政治法则、提高治理能力的首选教科书”(《帝王教科书》19页)。如今,帝制早已终结,知识型官员也不再称以“士大夫”,之所以仍以“帝王教科书”名书,无非“通过《资治通鉴》归纳出很多治理国家、管理社会的一般规律”,以便治国理政者从中汲取政治智慧与历史教训。
在历史观与价值观的当代诠释上,《帝王教科书》特辟《意蕴深远的开篇》一章,聚焦《通鉴》前五卷的“司法必先守法”思想,强调其最能体现司马光“最基本的治国理念”。这是著者对《通鉴》政治观的诠释。司马光的治国基本理念是否如此,不妨仍有讨论余地,他的以法治国与现代法治也非一回事,但姜鹏再三致意,显然有他对当前法治现实的思考投射在其间。这种融入现代价值观的解读,在他与《通鉴》有关的书中随处可见。
如果说,《帝王教科书》关注“治国平天下”大事,为官员群体或管理精英们归纳传统政治智慧,那么,《德政之要》则为普通大众指点其“阅读价值”。
作为旧史代表作,《通鉴》也无例外地贯穿着道德史观。司马光将人分为德才尽全的圣人、德胜于才的君子、有才无德的小人与德才俱无的愚人;而用人之际,“茍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因为“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德政之要》借用司马光的君子标准,以《通鉴》为原料,精选典型人物或事件,按修身、齐家、治道三大主题重新编排。揣度其别出机杼的良苦用心:《修身篇》专论君子的个人修养,《齐家篇》专论君子的家庭教育,《治道篇》专论君子的社会应对。也就是说,《德政之要》对《通鉴》的解读,旨在让这部“沉淀着千余年古人智慧的史书”能培养出更多的现代君子。
三、应用史学的原则与边界
在史学走向大众的过程中,应用史学有其用武之地。但对史籍作现代解读时,也应注意应用史学的原则与边界。
坚守先进正确的当代价值,无疑是应用史学的首要前提。仍以《通鉴》为例,作为史家的司马光,尽管其思想在当时有其进步性,借助现代诠释,很多仍能为今人所借鉴,但有些思想毕竟有时代局限性,与现代价值观无法兼容,而这种局限性往往与进步性处于共生状态,在作当代解读时必须有批判性的提示。此其一。作为历史教科书与政治教科书,《通鉴》的取向是明白无误的,即“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但具体叙事时,他势必既写值得后世借鉴的善政,也写起到警示作用的恶政,写前者旨在“善可为法”,写后者为了“恶可为戒”,相辅相成方为整体。但《通鉴》体量巨大,历史上明君德政屈指可数,乱君窳政却不绝于史,倘将后者串起来看,难免招致“相斫书”的诟病,何况后世也确有独裁者奉其为“阴谋教科书”。这种从《通鉴》热衷权谋术的下流读法,并非司马光之过,就像制毒者专从治病救人的某些药物中提取毒素制造毒品那样,是决不能归咎于药物制作者的。但应用史学对其作当代解读时,在价值观上则必须当头棒喝。此其二。
有鉴于此,姜鹏拈出两个关键词,作为普通读者的阅读指南:“格调”与“格局”。所谓“格调”,即“它告诉你人类历史上积淀下来的真正的智慧,而不是一部汇集小聪明、小计谋的故事丛林”;而所谓“格局”,即读之“能给读者带来更广阔的视野”,以培养“渊博的学识、深刻的思想、丰富的社会阅历、卓越的洞察力,以及一丝不苟的精神和持之以恒的毅力”。在《帝王教科书》与《德政之要》中,都有类似价值观上的总体提澌,这种做法值得赞许。
坚持无用为用的学术取向,依旧是应用史学的基本精神。任何时代的史学与学家,都各有其自身的现实关怀在,无论基础史学,还是应用史学,无不如此。在基础史学层面,学术中立与无用为用的原则,已渐成学界共识。但在应用史学领域,有人或许认为,既然是应用史学,就应该直接服务于当前社会的现实问题或政治任务。这种论点值得斟酌。应用史学既然是史学的分支,也应信守史学大家吕思勉“历史是历史,现局是现局”的警示,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应用史学的使命只是向普通大众普及好历史实相,让受众自己从中获取历史的通感与现实的启悟。应用史学当然也会有现实关怀,但这种关怀决不是直接为任何现实问题给出行之有效的答案。
应用史学倘若急功近利地服务于现实,往往会出现各种偏差。其一,以历史上的人与事直接与现实中的人与事作牵强附会的联系或类比,罔顾史实,妄加褒贬,这种做法最有可能重蹈上世纪一再徘徊的“影射史学”的覆辙。其二,借用历史上的故事或典制,来为当前政策或主流口号作浅薄的注脚或夸张的图解。我曾批评有人以曲解宋代政治来背书中国模式(参见2013年10月20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拙文《宋朝政治难为现实背书》),就是典型个例,殊不知这种赤裸裸的“应用”,既侮慢了历史,更轻薄了现实。其三,过度痴迷于依据历史演绎出来的路径或法则,试图藉此为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或寻找解药或指点迷津,以实现应用史学的借鉴功能,也必然忘却黑格尔的那个提示:“一个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和自由”。行文至此,应用史学的无形边界已经可以划出。在应用史学的视域下,姜鹏对《通鉴》的解读,基本上守住了这一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