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法国著名政治哲学家、现代政治思想史领域的杰出学者伊夫·夏尔·扎卡(Yves Charles Zarka)在北大举行了题为“欧盟的理想与危机”的公开演讲,北京大学哲学系李猛副教授担任主持人,历史系昝涛副教授应邀担任评议人。
讲座中,扎卡指出,欧洲某种程度上已经内化了新型恐怖主义袭击,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年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袭击比2001年的“9·11”事件带来的危机更加深重。发生在2001年纽约五角大楼的袭击,通常的解释认为它反映了主流文明间的冲突。而2015年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袭击(注:指今年1月的“查理周刊”事件),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对立文明为争取不同理想、价值、宗教而产生的碰撞。对立变得更加内在化,尽管以不同的形式,但对西方民主国家和穆斯林国家 同样适用。扎卡另从欧盟的视角提出,欧洲近代价值的衰落以及政治意志的丧失,是欧盟危机的原因及表现。
扎卡教授成名于20世纪80-90年代,因对早期现代政治思想,尤其是霍布斯的研究获得了很高的声誉。90年代开始,扎卡教授的研究拓展到整个现代哲学和政治思想的广泛领域,新世纪以来,扎卡在政治学、哲学各领域对当代欧洲面临的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他这几年的思考最重要的方面是关于世界主义和政治的重新审定。他的本次北大讲学包含为期五周的集中授课以及一次公开演讲,属于北大“大学堂”顶尖学者讲学计划的一部分。该计划是目前代表北大最高学术水准的讲学项目,入选学者包括崔琦等10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以及福山,杰姆逊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顶级学者。
一、目前尚未找到解决三次危机的满意方案
扎卡在讲座中指出,最近几年,欧盟主要经历了三次危机:一是金融和经济危机,二是一种新形式的恐怖主义,三是移民危机。这些危机有欧盟外部的原因,但扎卡的着眼点是考察欧盟在克服它们时面临诸多困难的内部原因。这些内部原因有政治的、也有文化层面的。
危机一:经济和金融危机
世界范围内的金融危机,由很多美国银行在追逐利益时的故意盲目和大量其他银行(包括欧洲银行)的不负责任引起,在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为何会出现这种后果?扎卡提了两点内部原因:首先,尽管遭遇2008年的金融危机,人们却依旧坚信市场是自我调节和捍卫真理的最佳原则。第二,伴随着整个公共领域的日益衰落和私人企业模式的逐渐普遍化,欧盟的各成员国的国家属性不再是过去的政治国家,而仅局限于管理层面。
如何回应这种情况?扎卡提出了欧洲政治联盟的基础性原则:双重构成的公民,它是欧洲人民和欧洲公民共享主权的一个新概念。他认为对金融和经济危机的回应只能从欧洲政治的层面中寻找。
危机二:一种新形式的恐怖主义
扎卡给出了两次恐怖主义袭击的案例:纽约,2001年;巴黎,2015年。这两次恐怖袭击是不一样的。后者的危机更加深重、也更内在化。发生在2001年纽约五角大楼的袭击,通常的解释认为它反映了主流文明间的冲突。而2015年巴黎的这次恐怖袭击,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对立文明为争取不同理想、价值、宗教而产生的碰撞。对立变得更加内在化,尽管以不同的形式,但对西方民主国家和穆斯林国家同样适用。
在欧盟,内在的恐怖主义兴起,有两方面的内部原因:社会和文化方面。为什么现代的年轻人,在法国出生和成长,也有法国的国籍,但却对他们生活的国家怀有一种野蛮的仇恨?在遇到任何困难时,他们会把什么视为“自己的”所有?扎卡认为,一方面在于社交媒体的教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社会驱逐。另一方面也有文化的原因,西方社会已经变得只关注物质幸福、社会权利、购买力和社会保护。诚然,这是合法的,但它没有给出生存的理由。传统上伴随欧洲而生的理想光芒不在,道德的败坏(更不用提虚无主义)等,都使得年轻人对其生活的欧洲国家充满仇恨。当然,扎卡这样说,并非为野蛮行为辩护,没有什么能为无所顾忌的谋杀正言。但是,在西方,尤其是产生新的内部恐怖主义的欧洲国家,确有一种“自我”感觉的衰落。
危机三:移民和难民危机
当下的移民规模对欧盟来说是一次严重的危机。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是:为什么欧洲对这种危机准备不足?为什么在欧盟内部的国家之间,会产生那么多分歧?比如说德国宣称它在2015年能收容80万难民,但其他国家就不能收容任何人?大多数国家处于二者之间,不能准确地知道该做什么,或者每月、甚至每周的立场都会改变。
这次危机中,欧洲政治联盟的不足扮演了决定性的作用。扎卡特别指出了欧盟边界的问题。在民族国家的历史上,领土主权与对边界的控制紧密相连。政治的问题也通过内部的文化问题反映出来。在多数欧洲国家,多元文化主义兴起。内部的文化和宗教冲突有一个起源: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的欧洲观念,这个欧洲面临联盟内部不同国家穆斯林人口的显著增加。除此之外,民粹主义政党的巨大发展也扭曲了欧洲的理想。
扎卡总结说,欧洲有两个具体的缺点:一是联盟的政治不完善,二是道德和文化的脆弱给极端主义者自由发挥的空间。
二、欧盟的政治问题总是被搁置,以及欧洲的文明理想遭受批评,构成了三次危机的内部原因
对扎卡来说,想要理解近期叙利亚等地的移民问题,以及近来愈演愈烈的恐怖事件,有必要展示欧盟近些年来遭遇的各种危机背后的主要内部原因。
首先,扎卡从政治层面,回顾了欧盟构建的原则。欧盟是一个新的政治现实:它是政治的联盟而非国家的联盟。在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自我毁灭后,欧洲知道它只能在 世界的层面上存在和被听到,为此欧洲国家需要在经济和金融层面,同时更重要的在政治层面联合起来。相应地就需要发明一种新的政治范式:一个拥有行动意志和能力的政治统一体。但它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一个联邦国家。扎卡回顾政治哲学史指出,孟德斯鸠、康德曾经先后揭示了它可能面对的危险:有可能滑向专制。虽然有些联邦国家并不专制,比如美国、加拿大等。但它们的情况跟欧洲不一样,欧洲的国家是古老的,且和历史、语言、传统、权利有关。因此,有待解决的问题是:在没有国家特权的情况下,我们如何构建一个政治联盟,即使它行动的法律和能力必须超过它的成员国?
欧盟起初作为经济联合而建立,随后扩展到货币,再之后扩展到人们自由活动的领域(申根地区)。但是政治问题不断地被悬置。扎卡指出,如果没有宪法来建立一个政治政府,欧盟会出现各民族国家不同利益间的对立。目前引导各个政府间方向的原则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它受经济上最发达国家的支配,在当下是德国。因此,缺乏一个合适的政治政府是许多困难的源头。欧洲国家形成一种发散的多元而非收敛的多元,正是前者导致他们的分裂和彼此对立。
其次,扎卡从文化、文明的层面谈到,欧洲是大量文明理想的承载者:科学、哲学、技术、艺术等。从18世纪的启蒙运动开始,欧洲就产生了很多理想:理性、普遍主义、自由、进步、人权、民主、法治等。进入20世纪后半叶,对这些理想的批评之声越来越响亮。扎卡认为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二战的残暴,尤其是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而作为启蒙运动黑暗一面的殖民主义,也引发了很多恶果:征服了世界的一大部分,施加政治和军事支配,毁灭了很多传统和文化。由于启蒙运动时期的理想饱受质疑,当今的欧洲在文明上很脆弱:它不再真正相信它的理想和普遍主义。它在各个领域都落入了相对主义的泥沼中,诸如道德、文化、宗教等等。
三、扎克、昝涛、李猛论移民危机与欧洲新形式的恐怖主义
如何以历史角度审视欧洲的移民危机?北非和叙利亚与法国之间有历史渊源,它们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如何在欧盟的体系内看待法国对利比亚和叙利亚的干涉?干涉是导致欧洲移民危机的原因之一吗?
扎卡认为,利比亚和叙利亚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殖民地人民的地位是低下的。他们的权利和宗主国人民的权利也是不同的。今天情况有些不一样,首先,人们出生在民主的国家,但是在伊斯兰国家情况就不一样。例如,在法国、德国等地方你可以自由选择宗教信仰,其他人无权干涉,但是在地中海的东北岸人们就不可以这么做。
另外,关于穆斯林有特别的一点,例如,在法国,有很多中国人,仅在巴黎就有两个中国城,但没有给当地居民带来什么问题,但穆利斯聚集的地方就会有比较大的问题,因为,西方与穆斯林在宗教、社会生活和政治等方面的连接就会导致特殊的 问题。例如,如果你想去游泳,问题就来了,穆利斯的男人和女人不能一起游泳,游泳池可以选择有些日子给男人开放,其他日子给女人开放,但是其他的居民并没有这个习惯,有些人会接受,有些人并不愿意接受,冲突就有可能会发生。孩子们只吃清真食物等等,这些不同都可能会导致冲突。有人会和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大批西班牙人移民至法国的情况进行比较,但是情况很不一样,西班牙距离法国很近,西班牙人和法国人之间的裂痕很小,但穆斯林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叙利亚、利比亚等的移民问题成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扎卡强调要理解问题的复杂性。
关于扎卡提出的第二个危机,即新形式的恐怖主义,扎卡认为它们不是外在于欧洲的敌人,而是内在于欧洲的,并且提出了两种理由,一种是社会媒体的教化,另一个是文化的原因,即欧洲文化的衰落,相对主义逐渐取代普遍主义。昝涛对此表示赞同,并进而提出,原教旨主义者同样非常善于利用相对主义来合法化其行为。比如说,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原教旨主义者,研究他的许多学者认为,他对现代性进行了批判,这是其对西方文化持相对主义看法的一个方面。他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角度来批判现代性,在今天穆斯林学界非常盛行。昝涛指出这点对理解现代性的危机很有启发意义,尤其在遭遇相对主义者的挑战之际。
李猛则从文化的维度对昝涛的评论作补充。李猛提出疑问:扎卡所讲的第二个危机,即新形式的恐怖主义意味着宽容理想的失败吗?就李猛个人而言,这是政治哲学中非常严肃的问题。这种理想由洛克构想,洛克起初认为宽容意味着只对某些人、某些文化或文明宽容,这个宽容并非没有限度的。但是,昝涛指出,很多文化和文明可以利用这种宽容的理想来促进他们不宽容的观念。那么这种新形式的恐怖主义是否是以下情况的标志?即西欧的理想不能从宽容的角度,真正模仿其他种类的文化。如果这是事实,是否有任何新的可能来复兴这种宽容理想,以克服西方的困难或是危机呢?李猛指出,这点对欧洲国家的理想非常重要,而且跟我们的情况也很相关。
而扎卡认为,在洛克那里,宽容的理想仅被资产限制。为什么?因为在洛克看来,资产和智慧、意志相关。如果一个人在别的某处有些资产,那么他就会效忠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权威。在此城市外,他就不能是一个合法的公民。
扎卡还谈到了宽容的另一个起源,它出自法国的哲学家和新教徒皮尔。他认为宽容的基础是人的尊严:如果我拒绝把我交给你的宗教,不能说明我是个愚蠢的人,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不愿让出自己的自由。在18世纪末,欧洲的宽容开始制度化,这就意味着,在同一个社会,不同的起源同时存在是没有问题的。19世纪初,犹太人获得了公民权。扎卡特别指出,宽容在各地的情况都不一样。
这些也关涉扎卡这几年对世界主义和政治的重新审定的思考。也就是说在什么意义上,特别对于欧洲的经验,现代人能够在世界主义的视野里去生活?这个视野与政治的视野有什么不同?近年来,欧洲共同体的出现给这个古老的政治哲学问题提供了新的经验,但某种意义上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新的恐怖主义以及移民带来的各种危险,以及进一步因为世界范围内的金融危机导致的这一系列挑战,使整个欧洲面临理想和现实间的种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