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政变的失败,会使埃尔多安的集权变得更加严重,一方面对政变的胜利激起了民众对他的更加的拥护和支持,另一方面他对反对派的打压将会更为严厉。不过,我还是觉得埃尔多安是土耳其复兴的关键人物。
2016年7月15日晚间,土耳其发生军事政变,7月16日早,局势逐渐平息,政变失败。土耳其军人干政是其政坛的一大特色,特别是由于宪法赋予了军队拱卫凯末尔遗产的重任,因此每一次军事政变都被看作是土耳其世俗化与伊斯兰复兴的矛盾斗争。北大历史系副教授、奥斯曼-土耳其近现代史、中东-伊斯兰研究学者昝涛认为这是对土耳其历史和现实的一种不了解。如今的土耳其,40%属于“中间派”,既不抵制世俗,也不敌视宗教。对土耳其世俗主义现代国家构成挑战的,主要是利用伊斯兰传统进行的政治化运作。伊斯兰教有独特的一面,宗教情绪上更饱满、更强烈,加上恐怖主义的污名化,才让伊斯兰教的形象受到影响。当年凯末尔党人是通过拥抱西方的价值来获得社会进步的,而今天土耳其社会需要重新发现自我,现代化进程并没有使土耳其完全变成一个西方式的现代社会,它的传统社会的底色仍在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无论基督教文明还是伊斯兰文明,最终的方向还是要走向科技的进步,在追求进步的道路上,各大宗教、各大文明所面临的挑战是一样的。
传统要为现代化程度负责是伪命题
加上这次,土耳其比较明显的军事政变有五次了,但并不是每次都是关于伊斯兰复兴这个问题的,至少并不明显。比如1980年的军事政变,实际上影响最大的主要还是政治极端主义,包括极左、极右,尤其是极左。只是后来有些学者在追溯的时候,会提到宗教和世俗的因素。政治伊斯兰对土耳其世俗体制的威胁达到一定程度才引发的军人政变是1997年的那次。所以把军事政变说成是世俗和宗教之争,历史来看不完全正确,现在看也不完全正确。
但是土耳其社会当然存在世俗和宗教的矛盾。其实任何一个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都存在着这种矛盾。土耳其90%以上的人口都是穆斯林,伊斯兰教对这个社会一直有很强大的影响。但是到了奥斯曼帝国晚期,世俗化实现政教分离,学习西方先进政治、经济、技术、文化,在土耳其精英阶层中逐渐占据了主流。所以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以后,凯末尔领导的世俗化西方化的现代化进程,一直是土耳其现代国家的政治基础。
对土耳其世俗主义现代国家构成挑战的,主要是利用伊斯兰传统进行的政治化运作,包括政党利用民众的宗教情感来实现政治目的。这个从1946年土耳其实行民主化以后越来越明显,因为民主化以前国家对于政党的管制是威权主义的状态,比较严格,民主化以后,社会开放自由了,宗教政党的活动也更为宽松了。尽管国家体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冲击,但是社会层面、文化层面,伊斯兰复兴的态势越来越明显。
事实上受教育程度比较低的人,他们的宗教情绪还是比较浓;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包括白领阶层,包括律师、媒体从业者等等,这批人的世俗主义和自由主义成分更多一些。坚信凯末尔主义的政客,包括他们的支持者,也都是世俗主义者。如果大致划分比例的话,40%的人应该算是“中间派”——一方面对世俗不抵制,另一方面觉得宗教也应该发挥一定作用;极端的世俗主义和极端的宗教复兴,其实在土耳其都不占主流,可能各占30%左右。
之所以教俗之争会特别被强调,一个原因是知识储备不足,对土耳其历史了解不多,另一个原因是,土耳其的国际环境不太好,埃尔多安确实是代表政治伊斯兰的复兴势力,非穆斯林的观察者不太去区分它是极端的还是温和的,只要是伊斯兰主义者就天然地被认为是不好的。加上这十几年,涉及到穆斯林当中的一些极端主义新闻特别多,形成了一个世界范围内的伊斯兰恐惧症。
实际上穆斯林世界里,土耳其还是被认为搞得比较好的,冷战期间也被说成是继日本之后出现了现代化的第二个非西方国家。类似的评价无非都是西方标准下的,无论是日本还是在民主化程度比较早的印度,传统的影响依然是很强的,穆斯林的土耳其更是如此。
现代化程度高不高,传统要负很大责任,我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美国的宗教情绪也很浓,它的宗教保守主义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一些。现代性的文明成果是全人类发展的一个趋势,包括我们自己在追求现代化的道路上也有过比较大的挫折,不能笼统地说是某一个宗教阻止了人类的现代化,这个提法本身是需要谨慎和警惕的。伊斯兰教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文明体系,它在三大宗教里面出现得比较晚,相对年轻一点,对于世界文明有很重大的贡献。
世俗化并没有使土耳其完全变成一个西方式的现代社会
根据目前的形势判断,这次政变如果不像一些阴谋论所说的自导自演,那么现在可以说是失败了。一个是因为,政变的组织本身没有那么完善,应该是比较仓促的,军队也没有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和赞成;另外一个,国际国内一致反对站在民主立场上反对军人政变,可以说土耳其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不愿意以非正常的方式来干预政治发展的进程。我觉得眼下更为重要的是对政变者进行合法审判,不过可惜土耳其现在可能无法形成这样的环境,利用街头暴力、利用群众运动方式来表达对于政府的支持,可能还是现在的主流。
此次政变的失败,会使埃尔多安的集权变得更加严重,一方面对政变的胜利激起了民众对他的更加的拥护和支持,另一方面他对反对派的打压将会更为严厉。不过,我还是觉得埃尔多安是土耳其复兴的关键人物,当年凯末尔党人实际上是通过拥抱西方的价值来获得社会进步的,但是当这个社会走到一定程度以后,必然还要重新发现自我、发现自己的主体性。而土耳其必须要肯定,一个是他是突厥人,第二他是穆斯林,这是土耳其的伊斯兰信仰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相对更为自由的或者更为基层的民间版本的伊斯兰教,即苏菲主义。现代化进程并没有使土耳其完全变成一个西方式的现代社会,它的传统社会的底色仍在发挥着重要作用。
基督文明和伊斯兰文明最终都必须走向科技文明
新教国家确实是在人类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新教的诞生本身也是对宗教的一个现代化。这就回到了韦伯的那个命题,是不是因为有了新教革命所以才有了资本主义。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它最后偶然性的成功了,为了让自己的成功显得丰满,然后从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各个方面给它找原因,说明它必然成功,是一种观点先行的追溯。
其实谁更成功,只能说是站在现代的角度来看,因为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不知道谁更成功。只是站在今天的角度、短时段的视野来看,伊斯兰社会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是相对滞后的。
伊斯兰教有它自己独特的一面,它更强调信主独一,就是一神信仰,甚至它否定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所以这样一种底色使得它在宗教情绪上更饱满一些、更强烈一些,尤其是表现为社会现象时更冲动。
但是我一直坚持认为没有一个统一的伊斯兰世界,穆斯林中有各种民族、种族、肤色、文化传统。而且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实际上列强对中东地区进行了划分,本身部族主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克服掉,又进一步四分五裂,埋下非常不安定的因素。再加上穆斯林世界的地理位置主要是西亚、北非,或者叫中东地区,古往今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多统一难,自然环境也恶劣,以沙漠为主,想搞发展很困难。所以这些国家,好像只有强人才能笼络得住,像卡扎菲、萨达姆。但一个强人统治社会的又不是自由社会,一旦不是自由社会,创新能力就不足。
所以对于很多穆斯林来说,联想到历史上穆斯林帝国的强大、文化的繁荣,很容易就把自身的不幸归结到外人身上。很多恐怖主义又使伊斯兰教污名化,形成了伊斯兰阻碍进步的观点,甚至有一些穆斯林也是这么认为的。这其实是过于简化,甚至是知识上的偷懒。
站在人类历史文明的发展角度,很多事都是短暂一瞬,无论基督教文明还是伊斯兰文明,最终的方向还是要走向科技的进步,这方面落后了,其它方面就算是改了也一样。因为宗教只是说着很美好,但是实际上在硬的实力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在追求进步的道路上,各大宗教、各大文明所面临的挑战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也都要经历强烈的镇痛、社会的分裂、对宗教的迫害,包括所谓的世俗化现代化过程,才产生了现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