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为“大国”之“大”
历史上的中国,一直都被世界上的他国视为“大国”。即便是自晚清以降,中国遭到西方的冲击而由“富”转“贫”、由“强”变“弱”,中国在世界上也未一时间丧失“大国”之地位。反是今天,在经过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经济腾飞之后,中国实现了晚清以来一直追求的“富强”,我们却对自身的“大国”形象产生质疑。这让我们不禁去想,究竟何为“大国”?“大国”之“大”,仅仅是指土地之“广”、人口之“众”、经济之“富”与军事之“强”吗?事实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维度,即文化之“盛”。中国之“大”,不单涵括物质之丰富,还在乎文明之伟大。
二、何来“大国”之“困”
16世纪以来,全球化的浪潮不断在刷新“大国”的定义。当葡萄牙的恩里克王子和西班牙的伊莎贝尔女王,以国家的名义来支持航海家的探险计划,使得航海大发现不再是个人的孤立冒险,而成为有计划的国家战略,似乎“科技进步”“经济发达”成为了大国崛起的决定性因素。而当英、法、德、美、日陆续崛起,建立了现代化的政治制度,推动了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时候,似乎“政体革新”“军事强大”成为跻身大国的一条捷径。
一个国家的崛起,即是其构建现代化的过程。而实现现代化,对于中国来说却异常艰辛。历史上中国之为“中央之国”,往往靠的都不是武力征服和经济掠夺的方式,而是“以文化之”的结果。无论是曾经的异族统治,还是周边的藩属之国,汉文化的博大精深总会感召他者,使之渐渐融入中华民族,这样的兼容并蓄、涤旧生新,也反过来促进了中国文化的再生,让传统思维再添新的元素。然而,近代中国所面临的现代化挑战,却打断了原有“以文化之”的缓慢进程,西方16世纪至19世纪400年的现代文明发展,浓缩为“中体西用”的50年尝试,中国人在囫囵吞枣地咽下“现代化”概念的同时,对自身文化进行了严苛地批判。中国文明曾经令中国雄踞东方,但一时之间,却变成必须加以改造的对象。伴随着西方的坚船利炮,中国成为了“东亚病夫”,不仅仅是因为中国不再国富兵强,而且因为居于“高势位”的西方文化在各个方面掌握了先进性的话语权,中国文明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
中国近代以来的复兴,在经济、政治、军事上的成就瞩目,但唯有文化、世界看待中国的眼光,总还停留在传统文明。对于什么是现代化的中国文化这一问题,我们总是含糊其辞,这凸显出当下中国崛起所潜在的内在危机。任何一个民族的发展,都不能脱离固有的文化传统,文化的停滞不前甚至自我迷失,无疑会制约各个方面的进步。我们富了,但生活中“为富不仁”之事频发;我们强了,但国际上因“中国威胁论”被横加指责。在众口喧腾之下,“富”与“强”滋生了诸多不良心态,将一切具有有用的东西都卷入市场,乃至将良心、肉体、权力等都点化为商品,使各种社会角色所应有的操守与职能被扭曲。因此,文化的发展与创新,不仅是衡量大国崛起的一个外部指标,亦是保证中国能“和平崛起”“和谐发展”的内在要求。
相较于经济的突飞猛进,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文化创新一直显得步履蹒跚。其艰难之根源,在于中国文化的创新同时面临着三方面的挑战:一是全球化,二是信息化,三是延续性。首先,文化的全球化,表现为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汇和碰撞,这就要求中国文化不但要有开放的体系,而且能够自觉自省、吐故纳新,在保持与其他文明进行对话的同时,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其次,文化的信息化,在不断挑战创新的时效性。尤其是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时代,我们似乎每一天都在“尝试”创造,却又每一天都在“失去”新意;新旧更替的频度加快,一方面令每次创新的难度不断增大,另一方面也要求我们只能持续创新。再次,文化的延续性,在反复考验我们对创新内涵的把控能力。往哪个方向创新、用什么方式创新、怎么去应用创新,这都关系到一个国家民族性、现代性的确立。创新不等于与传统断裂,更不等于抛弃自我,否则创新不仅不能凝聚力量,反而会消解文化自信。文化创新的过程,总是在具体的现实境遇中展开。上述的多重挑战构成了中国重塑“文化大国”形象的话语困境。历史上中国之“大国”更多地被解读为“伟大”之“大”,而非“强大”之“大”。从此意义上说,如今中国再度树立大国形象,虽步履蹒跚,但文化必须与时俱进。
三、何以“大国”常“新”
当前对文化创新问题的热议,根植于中国人在现代化思潮中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认识上的自觉。表现为回应、反思20世纪以来多元文化冲击之下的战略性抉择。那么,作为大国崛起当务之急所要创新之中国文化,究竟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我们又该如何创新?这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却又极其复杂,笔者拟从“三对关系”入手,望能有助于剥丝抽茧,探索路径。
第一,挑战与应战。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以文明为基本单位,探讨了文明演进的内在机制。书中写道:各个文明不是起源于单因,而是起源于多因,“文明的起因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一种关系” [1],而汤因比把这种由多因促成的关系称为“挑战”与“应战”的关系。由此可知,新文明产生的环境往往不是安逸的,而是困难的,人类必须努力应付挑战,才能促成创造性的迸发。事实上,占据中国文化核心位置的儒家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中重生的:孔子面临“礼崩乐坏”而去“重建斯文”,宋明士大夫面对“儒佛之辩”才有“穷理尽性”,现代新儒家也是为了回应西方文明才有了“返本开新”。儒家如此,马克思主义亦然。作为影响近代中国最深刻的一股西方思潮,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之后也屡遭挫折,经历了多次的自我革新:从“以俄为师”到“农村包围城市”,从“苏维埃”到“延安道路”,从依赖“一边倒”到探索“中国道路”。这些曲折与复兴都激发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国式创新。知往鉴来,可知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往往是文化大发展的时代。而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们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为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了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正如习近平同志所说:“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2] 当我们今天再次面对社会思潮的纷纭激荡,我们的自决能力之强弱、自控能力之大小,将直接决定着未来中国文化的走向。因此,只有直面挑战、主动选择、积极行动,才能探索出一条创新之路,才能加快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步伐。
第二,输入与输出。中国近代的文化创新,伴随着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整合。在不同文化的相互碰撞与交锋中,中国文化重新定义着自己与他者的强弱关系。20世纪初,梁启超将新的时代称之为西方文明与中华文明“结婚之时代”,坚信“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3];而胡适也明确指出“五四”学人之任务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 [4]。 中国文明的“再造”,首先经历了西方文化的“输入”过程,并且在洋枪洋炮的强攻之下,这种“输入”显得十分急躁、功利和激进。我们无心辨别西方究竟是否为“美人”,也无力提炼故纸堆中的“国粹”成分。但是,“拿来主义”只导致了牙牙学语,在根本上不能产生新人,也不能产生新文艺。[5] 由此可见,“输入”可以激发创新,却不能替代创新。创新在本质上一种对自我潜能的挖掘,若“输入”太多、“输出”太少,就会失去在世界舞台上展示自我的机会,失去在多元文化中自我定义的维度,难以认清什么是经历欧风美雨洗刷之后依然具有活力、富有魅力的中国文明。从这一角度上去讲,现代文明要兼具“输入”与“输出”两个面向。一方面要胸怀开阔,不固步自封,另一方面要提升话语权,树立自信心。文化输出是推动文化创新的一个重要催化剂,要让别人接受你的文化、认同你的文化,需要将本国文化放在世界体系中进行甄别、定义和革新。能够让人心悦诚服、由衷欣赏的文化,一定具有非凡的魅力。美国前国防部官员约瑟夫·奈是“软实力”概念的提出者。他认为,在某一程度上“软实力”就是“同化力”:“同化性力量是一种能力,根据这一能力,一个国家可创造出一种环境,使其他国家能模仿该国的方式来考虑自己的发展,确定自己的利益”[6]。事实上,“软实力”不仅是衡量综合国力的一个指征,也是测试文化生命力的温度计。“输入”有助于保持与他者的对话,“输出”有助于构建更平等的互动,在一来一去中,古老的中国文明才有可能赢得现代语境的肯定,从而塑造“富而有礼”“威而不猛”的大国形象。
第三,共性与个性。“挑战与应战”关乎“创新”的动力,“输入与输出”关乎“创新”的途径,除此,我们还需进一步思考“创新”应该“新”在哪里。在互联网时代,全球一体化的进程不断加快,世界性文化和民族性文化似乎都成为了“创新”的有力增长点:一方面,全球性的规范、思想和实践的盛行,使各个地方的同质性增加;另一方面,强势文化侵入也激起了各国文化的防范意识,人们需要根据本地传统进行自我解释,以保有民族文化。那么,如何处理文化创新中的“共性”与“个性”关系?在大国崛起的征途中,这两类文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德国文化社会学家艾尔弗雷德·韦伯认为:“文化与文明的分别,便是文明是‘发现’出来的,而文化是‘创造’出来的。发现的东西可以传授,可以从一个民族传授到另一个民族,而不失其特性”,例如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各种定理在被“发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而“文化既是创造的,所以它是一个地方一个时代的民族性的表现,只有在一定时间与空间内,能保存其原有意义,个别地方的人,如抄袭过去,总会把原意失去”[7] 。据此而言,所谓“共性”的文化多指自然科学与物质工具的创新,谁“发现”了它们,谁就掌握了影响他国文化的钥匙,进而能在世界文明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谓“个性”的文化则多指宗教、哲学、艺术、制度等这些领域,它们往往根植于本国条件,为了去解决本国的问题,因此它们更需要在本民族、本时代被认真总结、形成体系,而不能跟在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当前中国正经历着伟大的社会变革,我们对于“共性”和“个性”的创新,应成为文化创新中的两个重点,因为它们一个体现了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另一个回答了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的内在逻辑。而要塑造一个“伟大”的中国形象,这两方面也需相辅相成,才有可能在面对世界发展的重大议题时,表现出中国立场、中国智慧、中国价值的核心竞争力。
泱泱之大国,需有宏大之气魄、强大之实力、伟大之文化。当前中国已有大国之框架,却仍然缺乏大国之精神,一个重要的根源就在于“面目模糊”的现代文化。“就中国文化的形象而言,中国面临着一种自身的‘阐释焦虑’和‘自卑镜像’。”[8] 但是,中华民族所积淀的深厚传统、中国革命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中国人民所创造的壮阔历史,本不应让我们在当代世界失去声音。要实现文化创新,就需要正视挑战、直面应战,就需要有批判地“输入”、有意识地“输出”,就需要开拓“共性”、发展“个性”。近代中国的复兴之路,是在崭新而复杂的时空境遇中展开的,若能真正做到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中国文化之创新必带来中华民族之复兴。
注释:
[1]【英】汤因比:《历史研究》,石础缩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页。
[2] 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新华网2016年5月18日。
[3]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4] 胡适:《胡适学术文集·哲学与文化》,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25页。
[5] 笔者注:鲁迅认为,中国一向是“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当枪炮打破了大门之后,我们又被洋人“送来”的东西吓怕了,所以他主张“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参见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18-120页。
[6]【美】约瑟夫·奈:《美国定能领导世界吗》,何小东、盖玉云译,军事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58-159页。
[7]【德】艾尔弗雷德·韦伯:《文化社会学》,【日】山本新等译,创文社1958年版,第23-44页。